门外那取水的竹筒在石上敲击一下,发出颇具禅意的声音,仿佛敲响了宗三心中沉寂已久的太鼓。
要怎样形容这样一种心情呢?宗三从未想象过来自兄长的认同会引起如此奇妙而剧烈的感受。太多的东西源源不断地涌进他的心脏里来,使它发出不堪重负的轰鸣,仿佛在通过这样的方式拒绝与抗议;可他的灵魂一旦知晓了这种美妙,便张开不知餍足的大口,伸出贪得无厌的双手,纠缠住他的全身,渴求着更多更多,直要将自己淹没、窒息在这种温情之中才肯罢休似的。
“……谢谢你。”他的目光在兄长与自己的本体,烛火的光亮与夜晚的阴影的之间游离往复,如野草一般繁盛而杂乱的句子堆积在他的胸口,最终却只能以这种苍白而乏味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感情,“谢谢你,兄长。”
宗三试图把自己的表情藏在夜晚的阴影之中,可恼人的烛火却不让他这样做。不仅如此,它还使宗三脸上的阴影不停地摇摆跃动,使他的睫羽看起来仿佛在不安地微微颤动,着实是可恶。江雪的思绪止不住地向那个初夏的夜晚回溯,他想起宗三挥刀舞于明明灭灭的烛火之间的样子,时间仿佛突然就放缓了流动的速度,折射出近千年来的光阴之中,这位付丧神曾经拥有的种种模样,最终凝结于他顾盼生辉的眉眼之间。
江雪从这一滴凝固的时间中寻见了无名的勇气。这个夜晚似乎有一种类似于酒精的,引人说出心里话的神秘魅力,而江雪与宗三一样,也被这种魅力所俘获了。
“宗三,我还有一事要与你相告。”这位严谨到有些刻板的付丧神鼓足了勇气,讲出了他的一生中最为出格的一句话:“我想我对你的感情,十之八九不是友悌的手足之情,而是爱人之间的依恋与爱慕。”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好意,宗三突然失去了他引以为傲的伶牙俐齿,变得无比笨拙了。他不知如何回答,却避重就轻地说道:“我以为,兄长会由于兄弟的缘故而避讳这样的事情……”
“我的确忧虑着人类的伦常,从德川时代,或是更早的时候开始,就在理智与激情之间挣扎迷茫。”就如同宗三一直以来那样。“可是,无论如何苦恼,最终总是对你的爱情占据了上风。宗三,你大约会觉得这样的我,实在是肤浅而愚不可及吧。”
兄长的嗓音圆润而沉稳,使得这个夜晚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回忆与故乡的味道。他的自白像是一尾温润的鱼,悄然滑进宗三战栗不已的心里。
“是的。”他说道,不再掩饰声音中的颤抖,“我本以为兄长深谙佛法,是佛性禅心之人,不会有此般俗尘之烦恼。可这样看来,您也不过如此,真是一介肤浅而又愚不可及的俗人。”
“可是这又何妨呢?因为我也是与您一样,肤浅而又愚不可及的俗人呐。”宗三双目微瞑,将未来永劫的甜蜜与苦涩融进这一个言之不尽的微笑之中。就在他将自己冰凉的手掌覆上江雪的手的那一刻,窗外的阴云放弃了对明月蛮不讲理的霸占,一道温柔而又凛冽的清辉照进了两位付丧神的身体之间,将他们牢牢地联系在一起。
他们紧紧地相拥,宛如涉世未深的人子一般,用笨拙的语言诉说着比天空更加深沉的恋慕,比海洋更加高远的心愿,交换着比永恒更为虚妄的誓言,比瞬间更为隽永的感动。
最后宗三感觉到刘海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掀起,额前的皮肤上被印上了嘴唇柔软的触感,那是来自从腋下环抱着他的江雪。
**涸了数百年的沙漠被沉入寡言而广阔的江水的温柔之中,他像是渴水的旅人置身于丰饶的绿洲之中一般,感觉自己又能呼吸了,又能看见了。
他感到整个世界是如此鲜明而热烈地朝他涌来,星空低垂,大地深远,一直以来从他的视野之中隐去了身姿的那些温暖与希望都重新出现在眼前,而这一切都比不上此刻静默地与他相拥的那个男人。
他的兄长,他的爱人。
与他共享着生命的一切启程,以及归还的那个地方的人。
尾声 其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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