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家军队的规模非同一般,军队离开绛都,向同姓的诸侯国开去,士兵脚踏地面和车轮碾过的动静令中原的土地微微颤动。为了首尾照应,行军时打起各种颜色的绣有白虎朱雀等等瑞兽的旗帜,豹皮镶边的旌旗在空中十分威严地飘荡着,隔了很远都看得见。
来自几乎是天下最强大的行伍中的军人们,嘴衔木片跋涉过平原与丘陵,百日在黄河的分支里饮马,夜晚则在树荫和山谷中扎营,他们头顶宽大的芋叶穿过有雨的地带,暮色四浮之际,他们停留的杳无人烟的大片荒野上,时常腾起袅袅浅黧色的炊烟。
晚饭后,军官们每每聚集到主将的营帐做日常的汇报,荀瑶和他们一个个地交流今天收到的斥候的情报,确认下一步的计划,又摊开地图来看标注好的路线,计算离郑国的距离以及最终到达国都的时间,经常到了很晚也没有困意。同时,晋国的军队已在路上的消息也毫无疑问地传到了郑国的公卿大夫们耳内,恐惧的阴云笼罩了弱小国家的宫殿。
好在公卿之中,驷弘是经历过荀瑶上一次伐郑的,有些对付他的经验,倒不像其他大夫那样慌张,他对同僚们说:“智伯的为人,性情傲慢且非常好胜,他几次来讨伐都没得胜,假若这次也抢先打压他一下,让他知道困难,大约就会退兵了。”
驷弘安排在郑国国都的郊外南里屯兵数千,等待荀瑶的到来,又在国都名叫桔柣的城门内屯集重兵,城外则不甚设防,假如南里被破,荀瑶一定会率军从这个方向进攻国都,驷弘便准备在门内伏击他,当头给他一棒。
晋军终于到达南里,前方斥候回报发现郑国军营。此时月已高升,便不作今日的打算,暂且停下修整。命令下达以后,士兵们拿着锅子、捡来石头,匆匆搭灶做饭,荀瑶走出营帐探看,只见今夜蟾宫甚为朗洁圆润,月色银白如流水,视野冷谲明亮,清冷的光芒从远处的山影上投落在营地的空隙里,给人天地空旷之感。匍匐在地平线上的城市更是变得如银雕雪砌一般,如此看去,不像是与他多番周旋的可恶的郑国,倒仿佛半梦半醒之间意识中偶然闪现的虚幻世界。
为了看得更清,荀瑶登上乱石堆就的斜坡,手中扶住一株快要倒下,却仍未死去的苍翠横斜的古松。那即将遭到他的践踏、此时显得格外脆弱美好的城阙,在荀瑶心中燃起了熊熊的yù_wàng。他想起这是第三次了,绝没有不成功的道理。
心绪激昂之际,他偶一垂眼,发现昏暗的下方,碧色的成团松针的缝隙之中,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在那里伫立。
荀瑶定睛看了一会,确信正是那个十分熟悉而厌恶的人。赵无恤站在矮坡下面,看向他方才凝视的方位。荀瑶这才想起赵无恤好像是跟在他后面从军营里走出来的,之前原本是为了一件什么事情,正受到他的刁难,大约是出来透透气。
赵无恤不知道荀瑶在这里,一味地耽于沉思,他惯常有很深的心思,不与任何人言说,徒劳地承载着,荀瑶连他的这幅模样也非常不屑。好在他明白军中不宜失和,赵无恤这些天甚是安分,荀瑶无意毁掉至今以来的成果,然而胸中总有些东西在涌动不平——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激昂的yù_wàng,在流血的战争前夜,仿佛营帐前的庭燎一般燃烧的yù_wàng。
于是他信手折下一段很长的、分桠特别曲折美丽的松枝,向下方的赵无恤投去。荀瑶箭法很准,这种事上也不会有偏,松枝坠在赵无恤肩头,顺着鸦青的衣衫滑落,毫无例外地把他吓了一跳。赵无恤一面掸着散落于衣上的碧绿的松针,下意识地抬起头向上方望来。荀瑶从树枝的遮挡后面绕出来,俯视着他。赵无恤愣了几秒,立刻向他一拜。
“上军佐也观察郑国方面的情况吗?”荀瑶没有答拜,用很正常的语气问道。
赵无恤走近了,走到荀瑶脚下,脸上略微有奇怪的神色一闪而过,他仰头瞧一瞧荀瑶,又回头看着远方,终于说:“执政能否指教?我太愚钝,从这里看不到郑国的情况。”
“没错。”荀瑶说,他饶有兴味地拖长了声调:“就是看不到,我也看不到,可是,难道这种说法能敷衍我?”他漫不经心地端详着那个人的脸:“你怎么总这么战战兢兢的?好歹成了上军佐,可你一点长进也没有。”
赵无恤明白自己又被戏耍了,一瞬间,荀瑶一厢情愿地觉得他的神情有点动摇,实际上没有,至少晋军元帅的眼睛没有捕捉到。赵无恤仍然是很习惯了的驯顺模样,略略地垂着眼睛,不看荀瑶,也不看被月光普照的地平线。
自从那天荀瑶在醉中挑衅他,稍稍地把他的平和破坏了之后,他立即换上了更厚的伪装,而且一直保持这种态度,如今还没有改变过。
“我习惯了。”赵无恤用很正常的语气说:“我怕会犯错。”
赵无恤确实习惯了外表的平静、谨慎和耐心,这是他一贯的处世之道。即使内心正感到恐惧,他的表现也能够滴水不漏,除了一个名为荀瑶的变数,这种外表几乎是完美的。然而赵无恤无法欺骗自己,他还是觉得可怕,他恍然发觉现在的情形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跟随荀瑶伐郑时极为相似,那年他的父亲和姊姊在世,他还不是晋国的卿。他们现在已并非少年,荀瑶与十多年前比起来程度毫不逊色的华丽优美的姿容,让赵无恤察觉了某种轮回的发生——又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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