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白旻之,把他深爱的白旻之……毁了。
是的,看看白旻之现在这幅模样吧:凌乱长发多日未束,糊在凹陷的脸颊上;那眼眸再没有神采,那脊背再不会挺直,白旻之像孩童,甚至像疯子般抽气着,呜咽着,整个人自暴自弃得如同破布,哪里,哪里还有昔日国相的骄矜尊贵?
他自以为是地,都做了些什么?
薛倾头疼欲裂,事到如今,他又能做什么呢,难道他要眼睁睁看着白旻之赴死?
于是情况照旧持续,持续到薛倾卸下所有骄傲,跪在白旻之床边,求他喝药。神医都道不出所以然,白旻之的病情却日渐恶化,薛倾甚至怀疑,等他清扫罢雁门关外的异族,归来看不见活的白旻之。
但是,忽然有一天,白旻之变了。
人还是病着的,心却……活络了。清晨,白旻之饮尽他送来的药,将碗递予他,微微对他笑;中午,白旻之破天荒地点了几个想吃的菜;下午,白旻之在他的搀扶下出门晒太阳;晚上,白旻之倚着他肩膀,懒洋洋修剪灯花。
往后数日,皆如此。
薛倾知道,这很不正常,直觉告诉他,白旻之在酝酿报复——那又如何,无非要他的命,再险恶些,也不过覆了北朝。
给白旻之便是了。
是他毁了白旻之,他心甘情愿陪葬。
那是薛倾一生向往的画面啊,归府时瞧见白旻之坐在繁花围绕的矮凳上,伸出完好的左手,手上停着叽喳鸟雀。白旻之是那样温柔、专心地注视鸟,以至于外袍滑下肩头都未察觉,修长、优雅的颈脖露出来,柔美了静谧时光。
时至今日,白旻之依然有让薛倾热泪盈眶的本事。他恍惚觉得,白旻之还是当年的白旻之,还是栖梧台灯影月辉里风华绝代的青衣人。
白旻之的柔情,是他的瘾毒。明知道身畔人有所图,薛倾还是细水长流地与之生活,假装自己拥有了这个人。他甚至敞开心扉,告诉白旻之,这次出征归来后,他就向皇帝请辞,偕子隐居。
白旻之说好。
身居要职,却贸然请辞,真正在乎他的人,会与他商讨、确认,这一声“好”,爽快得太虚伪。
即便如此,薛倾还是继续说下去,他说请辞后他要带白旻之去千岛湖辟一方住宅,就在春水环绕的沙洲中央,舟楫来往,鸥鹭造访。他还说,要在院中立藤架,养紫藤萝,白旻之说不,要种柳树,就垂在水井旁。薛倾顿了一顿,说,好,然后伸手将白旻之揽入怀中,长歌顺从倚靠他,几乎是自然的。
几天后,薛倾启程。临别前,白旻之撑着病体,第一次与他细密缠绵,仿佛当真是难分难舍的恋人。
桃花簪尖锐的簪头,刺破苍白手腕。
持簪人非但不退缩,反而将发簪按得更深。
鲜血,染红琉璃。
白旻之冷笑,笑薛倾以为他要杀他。
他是要杀自己。
让薛倾品味拥有他的美好,让薛倾展露迷恋得不可自拔的丑态,然后,残忍自杀,毁灭薛倾的挚爱,远比杀了薛倾再自杀爽快。
他就是要薛倾好好活着,要薛倾用余生背负痛苦。
用这种方式报复,他简直是疯了。
血肉撕裂的声音清晰响起,簪头破进血管,猩红血液喷薄而出,锥心疼痛,白旻之面无表情地承受。
没错,他就是疯了,经历了如此多,他为什么不能疯?
从对薛倾浅笑的清晨开始,他就彻底疯了。
大概薛倾也疯了,明知是痴人说梦,还陪他把梦演绎下去,最后竟……想与他归隐。
许是太疼,泪水迷蒙了白旻之的视线。
国之坚壁,请辞哪有如此容易,他想告诫薛倾,但,但他已决意自杀……不,更重要的是他不想答应,薛倾是毁了南朝的刽子手,他怎愿与薛倾归隐……
可,他为何会与薛倾讨论归隐后的生活?
为何会那般,饱含期冀与憧憬的,逼真得他自己都不相信出自伪装?
手腕已经血肉模糊,但白旻之认为血流得不够快,毫无恐惧地用簪头继续挖凿,在触目惊心的血洞中搅出碎肉牵连的粘稠声音。
再疼也疼不过手骨被生生敲碎,疼不过夜半惊醒,捂着痉挛的废手,独自翻来覆去到天亮。
他曾经有多荣耀,这只手就有多耻辱,若非薛倾不让他接触刀具,他恨不得将右臂整条卸下。
白旻之猛然发力刺向更深处,“咔嚓”一声,簪头在血肉里生生折断,许是碰上了骨头,白旻之周身一震,但他死咬嘴唇,不肯泄露痛呼。动脉破裂,鲜血喷泉般涌出,染脏他青白衣裳。
失血过多,他的意识开始模糊。
白旻之忽然想,也许他是爱薛倾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散朝归来,薛倾在庭前披两肩落花深深望他的时候;还是丘上月光萤火,一夜琴音逶迤如云的时候;不,更早些,或许是梧桐宫墙,红眸的将军揭下面甲,幽幽道来:想要的战利品,只有你。
不然他为何狠不下心杀薛倾,为何自欺欺人与薛倾假做浓情蜜意。
白旻之终于敢承认对薛倾的感情——有什么关系,他就快死了。
南朝已被埋入青史尘埃,新统一的北朝正大展宏图,而他这个沉沦于旧梦、不肯苏醒的前朝贵人,几天后会被人们发现死相凄惨的丑陋尸身——都与他无关,他就快死了。
力气随血液流失殆尽,桃花簪悄然脱手,白旻之倒下去,四肢冰冷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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