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电插槽,煮水器的红灯亮了起来。
许平低着头耐心地等待着。
水槽正对着厨房的小窗,许平微微拨开布帘向外望去,天还是暗着,但是这种暗却是透明的,仿佛是把沾满墨的毛笔伸进清水里涮洗,光与暗拥抱撕扯着,最终却融为了一体。
许平知道天就要亮了。
沸腾的水在壶里“咕嘟嘟”地响起,许平按掉开关,把滚烫的水倒进杯子里。
白色的蒸汽氤氲着,让他的脸像遮了一层面纱般模糊不清,但细看之前,又迅速地不着痕迹地消散了。
许平推开面向海滩的纱门,脱掉鞋子,慢慢地沿着旧木楼梯走下沙滩。
天空中已有三两只海鸥,它们低低地盘旋着,发出清亮的“啊啊”的叫声。
在海的尽头,天际仿佛着火一般被染成了奇异的红,夜色如同被水洗刷一样淡下去,现出深浅不一的蓝,薄薄的云随意地飘散着,在不知不觉中,天空已经慢慢亮了起来。
许平站在沙滩上,等待太阳升起的那一刻。
空气中充满微微发涩的海潮味,细小的沙子钻进他的脚趾缝,风吹得他的衬衫猎猎作响。
许平不记得自己已有多久没有这样看日出。他的一生都在忙碌着,每一天都像是在跟自己、跟整个世界在打仗,忙着上班下班,忙着照顾弟弟,忙着买菜做饭,忙着挣扎求生。
他急急忙忙地活着,却发现自己没有时间去好好做一个人。
他慢慢地低头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在人生的某一阶段,他已经停止回忆过去,像备份的磁碟,他把它们紧紧地锁在内心深处的箱子里。
他的人生在还没有真正展开的时候就夭折了,过去他也有梦想,像在自己心头血肉长出的花苞,还没来得及好好浇灌,命运的车轮就从天而降,把自己碾碎在泥地里。
十八岁的那一年是一片漆黑,即使关在箱子里,也像某种可怕的凶兽,以黑暗为躯体,不停地扭曲着变幻着形状。
有人告诉他,他只是倒霉。他挣扎着把自己重新拼起来,却在这个过程中丢失了许多东西。他不再相信命运,也不再抱有希望。
大难之后,他活着,就只是活着,他独立求生,和许正相依为命。
他以为自己会这样辛苦又平淡地过完一生,而现在,这个卑微的念想也要变成一场空。
太阳从海平面上升了起来,金色的、让人无法直视的光四射开来,黑暗被光所驱散,所有的事物都在这明亮里显露身形。这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是崭新的。
许平伸开手,看着黎明的光慢慢照亮自己的手掌,手心的纹路像生长的树枝一样延伸。他慢慢翻转着右手,看光线如同精灵一般在自己的手上跳舞。
浪潮一次又一次漫过他的脚踝,在细腻的沙滩上留下了白色的泡沫,小小的贝壳被冲上了岸,它们镶嵌在潮湿的沙子里,如同一个个洁白的脚印。
一只小小的螃蟹从沙滩的洞里钻出来,抖了抖壳上的沙土,轻快地横奔向大海,几个浪潮间,便已消失不见。
最后一丝夜的阴霾已经在眨眼间消散,整个天空是一片纯净的淡淡的蓝,白云在上面漂浮着。
天已经大亮,很快弟弟就会醒来,他们会一起吃这最后的早餐,洗好碗盘杯盏。阿强会来接他们,他会开着那辆白色的面包车,热情地帮自己提行李,然后载他们去机场。
许平知道自己现在最该做的事情是走回别墅去,推开二楼唯一的卧室,弟弟正在里面熟睡,他应该坐在床边,把手放在他的面颊上,以免弟弟醒来因为看不到自己而惊慌。
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他脱掉自己的衬衫裤子,把它们远远地丢在沙滩上。
在弟弟醒来之前,他想要最后一次、一个人好好地游一场泳。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猛地扎进海里。
他感到海水轻轻托起他的身体。
他猛地侧头,用力地划起双臂来。
许平不知道自己要游向何方,也不知道自己要游多远,他只是不停地划动双臂。
波浪贴着他的身体涌动着,好像整个世界都在阻止他前进。
许平把头探出水面,深吸一口气。
他可以闻到海水淡淡的腥味,刺得他的后背都微微疼起来。
许多过去的回忆纷至沓来,爸爸的,弟弟的,可是在他凝神去想之前,它们又纷纷破碎散落了。
他想起弟弟很晚才学会说话,拉着他的衣摆叫他“哥哥”的样子;他想起爸爸出差,五岁的许正坐在马扎上眼巴巴地等着九岁的自己点火炒菜的样子;他想起弟弟半夜犯急性肠炎,自己骑着自行车送他上医院,他躺在担架上,拉着自己的手轻轻说:“哥哥,我疼。”
他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去保护许正,给他一个简单却温暖的家,让他免受风雨的伤害。可是这一切,都将随着自己病倒而崩分离析。从今往后,还有谁会照顾他、心疼他,饿了帮他做饭,病了带他求医?
小正,哥哥大概快死了。
一个浪头打来,许平钻下水面,又猛地冒出。他抹一抹脸上的水珠,茫然地回头望去,发现自己在离岸数百米的地方。
白色的别墅静静地矗立在晨光里,沙滩上空无一人。
我要怎么做,许平绝望地想,我该怎么做?
他想拼命大叫,他想放声大哭,他觉得自己的内里熬得都快烂了,可是喉咙里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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