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慧明坐于主佛座下,众听讲的僧人列坐于两侧。其时已近午时,日光在从洞窟外照进,日影已寸寸退至洞窟门前。只听慧明的话音在窟内悠长回响,众僧皆结印静坐,神色虔诚。待到讲经声戛然而止,众僧方其声吟咏道:善哉。
一时众人散去,慧明仍立在佛像前。有僧人在他近旁低语了两句,慧明倒是微微一愣,已见裴禹从外缓步进来。
慧明微笑道:不出一月,又见先生。
他说的是盂兰盆节前的事,裴禹听了也只一笑,道:大和尚别来无恙。
两人对施了礼,慧明引裴禹至主尊佛前。正龛内释迦牟尼佛,结与愿法印,而那左手却赫然是六根手指。慧明见裴禹眉梢微扬,道:据传,这尊像是黄氏按照明帝的样貌雕刻,足见用心良苦。
裴禹默立片刻,未置可否。转向一侧壁龛,只见佛像下的礼佛浮雕,雕刻的是明帝与其母胡太后并立,高僧众臣环伺的图样。雕刻的线条甚为流畅,直如墨笔勾画的一般。裴禹回头再看一眼那主佛,淡淡道:饶是他这样表忠,可明帝母子失和反目时,他不也一样助胡太后鸩主,却是一点也不含糊。
说来前朝为防外戚,曾有先杀其母,再立其子的惯例,世人皆谓其忍心。明帝之母胡太后是头一个得而幸免的,只是她后来的作为,倒教人觉得不若当日除去她,反为天下幸事。皇帝太后失和,母子皆动了杀意。明帝密召邺城的大燕将军勤王,却不想被胡太后抢先发难毒杀。胡太后另立了明帝的幼弟,是为前朝末代的哀帝。其后大燕将军以清君侧为名围困洛城年余,生民涂炭,惨不堪言。得洛城后称帝,便是本朝太祖。而今数十载弹指而过,前朝的帝后母子,外戚权臣俱已往矣,只留这洞窟造像,却似是对权力江山面前亲族骨肉,空口忠心的永恒嘲讽。
裴禹此时忆及前朝旧事,心中陡升感慨,静默一时,回身道:在佛前说这些,却是不恭敬了。
慧明只微笑道:世上有几人是真能撇出尘世,否则,也便不需修行了。
裴禹亦点头而笑,两人便向外走去。裴禹道:法师怎在这洞窟中讲法?
慧明道:其实这一窟本就是讲堂窟。从前文帝迁都前本地僧人开凿的窟中,还有起居所在,乃为僧房窟,专用以打坐禅思的,是为禅窟;只不过其后皇家兴造,这些便少见费止了。说来这石窟最初本是为远离陈杂俗世,静思禅定的所在。所谓谛观相好,便是要关注神思,去冥想佛相,而求与佛合一,超脱生死,是为涅磐境界。石窟中雕造佛像,亦不过是为了禅坐时眼前有佛,以图思之。可归根结底,却是为了礼佛于心。只是百年间平城也好,此地也好,世人皆以石窟造佛为善果供奉,是已入谬途了。
裴禹道:法师是觉得,我等世俗众人礼佛,仍是为了求俗世中事,并不能算是真信众。
慧明笑道:我方才已说了,若生而便看破尘世,便也不用修行了。既然是修行,又何来真伪。
说罢,两人已出了洞窟。慧明见李骥候在外间,微看了裴禹道:那么先生此番来,是为什么?
裴禹道:为静心。
他这话倒也不是诳语。尉迟否极染病的消息,他甫一听闻时,便已觉搅动肺腑,夜间又有陨石落入营盘,那一时满心纷乱竟是无以言说。旁人此刻忧心尉迟否极身后权柄归处,而他所虑的却还更深一层。西京朝中对西燕扩张版图,以图天下的路径早有争议。其时南朝内乱,皇帝被困死禁内。变乱未止,新帝甫立便又被废掉,南朝之内自顾不暇,西燕朝中南侵的呼声一日高过一日。可裴禹却力劝尉迟否极不争一时之力,立足中原方能图得大业。这次进兵洛城,便是顶着多少人的反对,只因有尉迟否极的决心,方才排众意而成行。如今,太师染病,若有万一,受托孤的几家宗室都是不赞成东征的。裴禹往日与他们俱没交情,尉迟否极若不在,个人荣衰他倒也不放在心上,他最担忧的却是东进中原,会因此夭折。
他此时一面不知尉迟否极病势究竟如何,一时更心焦此间战事,情知心绪已乱,此时若布置攻守,只怕犯错,因此无论如何要此时进山,寻书是一节,更要紧的是为了静心。
慧明听他这样说,便道:既是这样,不若先生去我禅坐的禅窟一叙吧?
裴禹沉吟片刻道:甚好。
于是,裴、李二人随着慧明转而向山下而去,一路只见山崖壁立,脚下便是汤汤河水。裴禹道:这可也是洛水么?
慧明道:流经龙华山一带的,其实乃是伊水。不过伊水也是洛水支流,再向东往洛城方向十余里,伊、洛两河便交汇。他停下脚步,感慨道:伊、洛两河,嵩山之东,自夏商周始,三代之居,天下之中忽而叹息了一声,却往下却没有再说。一旁裴禹默然未语,微微侧头向东看去,袖中指甲已刺入掌心。
慧明引裴禹行至半山间一座洞窟前,只见窟外左右各雕刻着一尊力士造像,里间却不甚大。其内雕凿的造像只有正面一龛。裴禹见其内乃是一尊交脚而坐的佛像,不由问道:为何主像后不见伽叶,阿难?
慧明道:这乃是弥勒像。
裴禹倒有些疑惑,道:我从前却是从未见过单单供奉弥勒的。此间只有弥勒,而不见释迦,是为何故?
慧明道:先生从前常见的供奉是三世佛。禅坐时眼见佛像而忆念真佛;忆念不出,便不得见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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