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的模样,还有人记得吗?
“你天性慈悲,仅凭这一点,便已胜过无数人。”
卢正秋哑然,他的慈悲不过是泊来之物,他的双手早已沾满鲜血。
“与我的移魂融合,你便不必再忍受痛苦,你将与你心爱之人长久厮守,不必顾及世人的愚蠢,更不必惧怕死亡的威胁。”
他何曾没有如此奢望过,一介戴罪之身,平白蹉跎岁月,如隙中驹,如石中火,虚缈不定,难求难追,他何曾不想将身边人长久地留住。
幽荧的每一句话都如利刃一般,重重地割在他的身上。累积千万年的悔恨与不甘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几乎要将他瘦削的肩膀压垮。
幽荧向他伸出手:“来吧,这是你我应得的褒赏。”
他再一次举目远眺,俯瞰周遭的景象,洪水初褪,人世一片荒芜破败,然而千万年之后,这些废墟会变作城池巍峨,变作良田葱郁,变作一片钟灵毓秀的国土,一片兴隆浩荡的江湖。
这一切风景曾与他无关,他生来便被亲人所弃,被魔教所养,八岁执刀,十二岁杀人,人世间的喜怒如云烟过眼,没有一粒落在他的心间。
但后来,他的心间装了一个人,他眼中的世界从此不再是云烟,从此有了缤纷的色彩。
那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色彩,与上古神祗无关,是一介凡夫俗子所拥有的卑微却真实的人生。
他的神色忽然变得平静。
他迎上幽荧的目光:“倘若重塑神州,那些不信神明的生灵又当如何?”
“他们早已背上忘恩负义的罪状,死不足惜。”
“如此审判世人,和当初的烛照有何分别?”
“你还是不明白,当初的烛照所做的事,远比这要残酷百倍。”
“我明白,”他淡淡道,“我已经看到了……”
他看到天空中撕开一条裂口,一道弧光自天际隐隐浮现。
他以为他能够看到烛照的身姿,或如游龙,或如惊鸿,但他没有,烛照甚至不屑于化作人的模样。只露出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
“九星贯日,引得天柱倾塌,洪水注入,本是重塑神州的良机,如今,九星已行岔,良机错失,我也无能为力了,我打算将神州交还于人之手,就此辞别,不再干涉人世之事。”
他看到匍匐在地上的人纷纷睁大眼睛,眼底写满疑惑和彷徨。
唯独躲在y-in影中的夏抬起头,扬起嘴角,露出一抹桀骜的笑:“看来,这一局是我赢了。”
“是你赢了,”那影子转向他,语气中却没有半点喜悦,“可你触犯禁忌,彻底毁掉了自己,天地之间,已无你的容身之所,我也不能带你同去,你又该何去何从呢?”
“我才不要与你同去。”
“那么你往北方去吧,去往北荒长城之外,那里终年无昼,距离光明最为遥远。”
他已别无选择。
他孑然行至世界尽头,终于耗尽力量,倒在一片冰雪中。
那时他并不知道,人们正在重获新生的大地上徘徊,茫然地寻找不知所踪的神明。
他更不知道,烛照在他离开后,便布下新的号令:“我们的子民刚刚渡过浩劫,心神尚且脆弱,不能失去信仰的支撑,夏和禹两字形貌相近,救世治水的神明,不妨就叫做禹吧。”
“可那些亲眼见过夏的子民又该如何?”
“引导他们迁徙,使他们在与世隔绝的深山中扎根繁衍,被人遗忘,如此,千万年后,便再也不会有人知晓他们的信仰。”
这便是禹国真正的起源。
从此,神明辞别神州,人世日渐繁盛,而北荒长城永久耸立在天边,将真正的英雄挡在冰雪之外。
卢正秋闭上眼睛。
他已太过疲倦,已没有力气再继续看下去。
他听见幽荧的声音:“九星贯日是极为罕见的星象,万年才遇一遭,上一次引来洪水,这一次招致天火,并非我在审判人世,而是人世已到了毁尽重塑的关头。万幸的是,五溪尚有息壤残留,那一定是我们的信者为我们而藏的火种,它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等待物尽其用的时刻。就是现在了,正秋——”
卢正秋仍旧摇头:“今下已不同往昔,我不能够帮助你。”
“你莫非打算一个人对付北疆的天火。”
“此身已与息壤融合,未必对付不来。”
“息壤乃是不朽之物,并非你一介凡俗之躯所能驾驭,就算有办法平息天火,你又会落得如何下场?”
卢正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更没有握住他的手。
幽荧的手终于垂落。
千万年来,第一次有人拒绝移魂的诱惑,上古元神的脸庞上闪过一丝茫然。失去了凭依的残魂慢慢变作灰烬,千万年的舛途终于到了尽头,千万年的忍耐,挣扎,寻觅,都在最后一刻化为乌有。
“正秋,我走后你一定会后悔,人世中再厉害的医术也救不了你……”
最后一丝尾音消散在冥冥虚空中。
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呼唤声:“师父——师父!”
卢正秋感到一阵暖意从背后将自己包裹,熟悉的声音钻进耳朵,周遭的幻象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坚实沉郁的黑暗。
冬青抓着他的手,手上的触感柔软而明晰,将他从纷乱嘈杂的记忆中拉出,回到他所眷恋的人世。
他扬起嘴角,轻声道:“希望从今往后我每次醒来,身边总有你在。”
第216章 镇国重器(十二)
卢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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