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瑜抚了抚弟弟的小脑袋,一时间感慨万千,比起他和苏氏还有个把仆从丫鬟可用,谢璇则完全是和下人一个待遇,府内没有他的院子,自亲娘过世后便再在柴房和杂役住在一起,四少爷之名不过是被人拿来取笑的笑柄罢了。
自古尊卑有别,谢府公侯世家更该如此。
谢文昌乃老国公嫡次子,位居从三品锦州左参政,正妻也是寿宁侯府嫡女出身,可这夫妻俩别说国公府严谨治下的门风了,就连侯府得御下之道也一点儿没学来。
等腊梅端来药碗,谢璇也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小心翼翼的打开,里面是他自己舍不得吃的白糖糕,他抬起头,殷殷切切的望着谢瑜。
看着那些沾满糖霜,在怀里被挤得有些变形的糕点,谢瑜眼眶一阵发热,他认命的接过腊梅手里的药碗,仰起脖颈,将碗中加了鸡爪黄连的乌黑药汁一饮而尽,入喉分外苦涩,一如他刚结束的那段苦涩人生。
上一世时,谢瑜也是在十二岁那年失足落水,捞上来后便一病不起,救治了一个月,苦涩的汤药一碗一碗的灌进嘴里,让稚嫩小脸儿皱成了包子,也让少年变得越发沉默寡言起来。
彼时年纪尚小,可恰逢他刚中童生不久,正得锦州上下交口称赞,更有天才之名传出。
虽不知道是何人所为,但谢瑜心里明白,自己怕是遭人嫉恨了。
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他开始隐藏自己,装作生病烧坏了脑子,提笔悬腕,再写不出锦绣文章。在嫡母父亲面前愈发规矩,恪守本分。
院试之时,他为了低调,故意两次不中第,直到最后一回才考中秀才。
却不想做到如此地步,那人还未放过他。
待谢瑜秋闱时,才是噩梦开始。
大延朝越高级别的考试,考期越长,乡试则要考一整天,所以,饭食和水都是统一分配给考生的,为的也是做到公平,让寒门和朱门子弟缩小客观差距。
考至中午时分,谢瑜停笔,取出分配的干粮,一边吃,一边想着中了举就可以分到地方县府衙门做差事,偏远一些也没关系,到时有功名在身可以分家,即使不分也可以带着母亲和弟弟从家里搬出来,凭着举人的出身再赴会试考进士也未尝不可……
吃完饭食,正要提笔,突然腹中传来一阵剧烈绞痛,直谢瑜疼得眼前发黑,额头上的冷汗一颗颗滑落,浸湿了面前的宣纸,视野越来越模糊,他眼睁睁的看着,那根青玉杆狼毫笔一点一点地从手指间无力滑落……
那是弟弟谢璇省吃俭用才买来,于临行前赠与他的……
“吧嗒”——落地摔成两截。
“不……不……”青玉笔杆上刻的“金榜题名”四字碎裂一地。
那年乡试中途,谢瑜是被监考抬出来的,也是唯一一个。
贡院门口乌泱泱的站了一群围观的百姓,不论做什么行当的,全都看到了谢三郎昏死至不省人事的模样,流言也应时而起。
说什么废物蠢材的,那都是轻的,更有甚者,怀疑是不是谢氏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然怎么好好的天才变成这副半死不活的德行?
世人惯会捧高踩低,何况是曾经站在神坛上的天才,愈发满足不少人的阴暗心理,无数双推波助澜的手给谢瑜冠上了“天厌子”的名号。
朴实的锦州百姓也把谢瑜当作反面教材,教育自家幼童,“看见没有?要是不好好念书做人,将来就和谢三少一样,病病殃殃不说,还给家里丢脸。”
世人皆叹,谢氏世代大儒却出了这么一个不肖子孙,当真家门不幸。
但奇怪的是,即便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盛京国公府的当家人,老国公却完全不当回事儿,该吃吃,该睡睡,根本不耽误给皇帝打工,上朝下班。
不出数日,京中关于谢氏宗族有违天道,犯伤天害理之事的流言也慢慢平息下去。直到几年后,新帝登基,天罚降临,才又被翻出旧账。
当时乡试的主考也曾怀疑是否是饭食出了问题,但经官府的医正查验后,证明饭食没有问题,无毒无公害,纯天然绿色食品,昏死晕倒实乃考生自身的原因。
来自各方的打击让谢瑜一时心烦意乱,甚至起了轻生的念头,可随后他又强忍了下去,不论多难他都不能抛弃自己的责任,为人子,为人兄长,母亲和幼弟还需要他照顾。
自从十二岁那场大病之后,谢文昌便对谢瑜不闻不问,待又出了乡试中途退场的丑闻后,除了暴打一顿泄愤外,完全彻底任谢瑜自生自灭。
恨不得谢三郎死了才干净,免得连带他自己成为锦州城的笑柄!
谢瑜自知留在家里遭人白眼,还总连累亲娘和幼弟,便自请到山上的普济寺为谢氏一族祈福,也打算暂避风头,在清净之地理一理纷乱的思绪,以图来年再试。
而登上普济寺,却是谢瑜一生中最后悔,也是到现在重生后最庆幸的事。
在佛门清静之地,谢瑜独居在一处厢房,没有任何仆从,被家族厌弃的庶子根本不会有公侯府少爷的待遇,想喝水需自己担着扁担去山间挑,想穿衣需去溪水湖畔搓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有一天,在谢瑜挑水回来时,偶遇经过此处讨水喝的普济寺方丈,智贤大师,自那天起,谢瑜彻底相信了那些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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