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的打算是偷偷溜进去,趁乱融进人群里,但负责翻译的米涅小姐一眼就看见了他,大声宣布他的到来。所有视线都转到他身上,喝得半醉的记者们齐声大喊“普鲁登斯!”,一个高脚杯塞进他手里,人群像海上风暴一样把他卷了进去,酒洒出杯子,ji-a-hi了哈利的衣袖,闻起来有强烈的姜汁和糖浆气味。
这个派对是报社为加洛瓦先生办的,他是《视点》巴黎分部的主编,今天退休了。在认识加洛瓦先生的三年里,哈利第一次见到他穿合身的西装,之前都是宽大得看不出线条的浅色衬衫,袖子沾着洗不掉的墨水渍,卷到手肘。用黑色软绳挂在脖子上的眼镜,加上凸出的肚子和标志x_i,ng的光头,加洛瓦主编看起来就像个漫画人物。他离职之后,原本负责东欧板块的施密特先生接替了主编职位,而哈利接替了施密特先生的工作,从明早开始就能搬出嘈杂的大办公室,转移到走廊另一头的私人办公室,不大,和一个衣柜差不多,但至少有一扇可以锁上的门,一扇俯瞰奥斯曼大道的雾蒙蒙的玻璃窗,一个摇摇晃晃的档案柜和一盆萎蔫的绿色观叶植物。
哈利依然不喜欢派对,他已经改良出一套应付聚会的本事:确保自己和所有熟人打过招呼,在人群中心待一会,然后逐渐退到墙边,向门口移动,最后——大概一个半到两小时之后——悄无声息地离开。此刻他就在着手实施这个计划,他把裹在淡紫色包装纸里的礼物交给加洛瓦先生,接受了对方的热情拥抱,交换了几句礼貌的废话,然后以拿香槟为由,一点点挪出人群,走到冷餐台边。
“我能看出来你又准备逃跑了。”
哈利笑了笑,把一杯香槟递给走到他身边的女士:“您为什么会这么想呢,米涅小姐?”
“经验。”
“经验有时候会欺骗我们。”
“当观察对象很容易预测的时候就不会。”米涅小姐略微侧过头,耳环在灯光下闪烁。她习惯和报社的雇员们说法语,但对着哈利的时候会说英语,带着一种难以辨别出处的口音,她的父亲是里昂人,母亲则是1910年代逃亡到巴黎的俄国人,因此这位记者不仅是俄语翻译,还是牵起报社和本地斯拉夫社群的一根线,“今晚有什么激动人心的计划吗,普鲁登斯先生?”
“恐怕最激动人心的计划就是这个派对了。”
米涅耸耸肩,抿了一口香槟,像哈利那样靠在冷餐台上,看着紧紧挤在这顶红砖帽子下的记者们,孤零零地放在小圆桌上的收音机大声播放着音乐,因为信号不稳定,时不时会发出刺耳的噪声,但似乎没有人在意这件事。
“听着。”俄语翻译对着香槟酒杯说,“明天晚上我和几个朋友准备一起吃饭,在我家里,我会准备木奉极了的炖r_ou_和酒,如果你想来的话,我们会很高兴的。”
比起派对,哈利更不擅长应付邀约,尤其是这种有言外之意的邀约。他喝了口酒,争取多几秒思考的时间。
“谢谢,米涅小姐。”他开口,“可惜明晚不行,有别的安排。”
对方冲他微笑,摇了摇头,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回答,“希望下次你不会再有‘别的安排’,普鲁登斯先生。”她吻了吻哈利的脸颊,放下酒杯,把他留在冷餐台边,回到人群之中。
大约一小时四十分钟之后,哈利悄悄溜出那扇装着彩色玻璃的门,回到冷飕飕的街头,竖起衣领,向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路灯是唯一的光源,街道两边的房子都漆黑一片,临街的商店七个小时前就已经打烊。哈利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倒抽了一口气。一只老鼠贴着墙飞快地窜过路灯的光圈,钻进下水道,消失不见。一阵似有若无的乐声从不远处传来,像是幻觉。哈利不由得停住脚步,仔细聆听,确实是音乐声,钢琴,然后是轻轻的、来自许多个人的笑声。他循着声音拐进一条小巷,一家书店开着,灯光从橱窗和开着的门里流泻而出,像盏巨大的提灯一样照亮了s-hi漉漉的路面。现在哈利能听见清晰的说话声了,钢琴奏出一小段紧张的旋律。出于好奇,又或者是对光线和暖意的本能渴望,哈利向那边走去。
书店名叫e,下划线。狭小的店堂里摆满了高矮不同的椅子,面对着由木箱和桌布组成的临时舞台,都坐满了,不少人站着。哈利进去的时候没有引起任何注意,也没有人转过头来看他一眼。钢琴摆在“舞台”的左后方,旁边是一个穿着棕色毛呢外套的男人,正高谈阔论,哈利的法语不够好,只能抓到“西奈半岛”、“运河”和“以色列”这几个零碎的单词,猜想那人是在谈论苏伊士危机。哈利正好赶上的是演讲的尾声,没过几分钟演讲者就宣布这是他今晚想分享的全部内容,问听众有没有问题。一场小型辩论就此开启,站在哈利旁边的一个学生模样的红发男人非常激动,和穿毛呢外套的演讲者来来回回争辩了超过五分钟,一度还从书架上找出了世界地图,指着涂成淡绿色的埃及,试图说服对方。
钢琴师重重地按了两下琴键,打断了争论,收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前排的人挪动了一下,空出一个位置,让穿毛呢外套的男人坐下。哈利瞥了一眼手表,本想趁这个时候离开,然而听众里的一个人站起来,走上了“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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