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吓唬孩子,”谭庆项叹气,“瞧万安这小脸都白了。”
“不是白,是红。”培德认真纠正。
大家笑。
沈奚比着噤声的手势。
小五爷习惯了医院的健康作息,这时辰已经靠着车窗睡着了。他的头,在一顿顿地向左滑。沈奚把羊毛毯盖到他身上,低声对万安说:“你帮五爷把假肢摘了,睡时不好绑的,明日会淤血。”
万安钻到羊毛毯下,解小五爷的腰带,褪下长裤,看着复杂绑扎的皮绳,不知从何下手。
“还是我来吧,你看一下。”
沈奚给万安做示范,中途里,小五爷突然醒过来,迷糊看到自己的长裤被褪到膝盖以下,吓了一跳。沈奚按住他:“好了,睡吧。”
她给他掩好腰以下。
“嫂子怎么亲自动手了……”小五爷哑声道,“该叫醒我的。”
“你害羞什么?”傅侗文啜了一口茶,“你嫂子首先是个医生,还是你的主诊医生,其后才是女孩子。”
小五爷讷讷着,羞又窘,只好选择继续睡。
到后半夜,只剩火车行驶的声音。
沈奚睡得不沉,醒来后,从火车车窗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还有同样醒着的傅侗文。
“你没睡?还是刚醒?”她凑到他肩旁,轻声问。
“你一醒,我也就醒了。在一起太久,在这方面是相通的。”他答。
其实也没多久,倒好像认识了半辈子。
也许,是加上了沈家和他的渊源吧。
沈奚挪动双腿,稍作活动,瞧见杏红色花瓶旁的两个小纸袋子,想到了傅侗文直白要求小五爷联姻的事:“你心肠太硬了,自己弟弟也要逼着去联姻。”
“央央是心肠太软了。”他笑。
或许吧。
他接着道:“寻常人家的孩子丢了一条腿,连糊口的差事都难找。我们小五丢了一条腿,却还能去法国,去做外交事业,已经很幸运了,”傅侗文轻声道,“我们的国家处于弱势,外交更是艰辛。当初辜幼薇回来找我,也不止是为我的人,她也看中了我积攒的人脉。”
他停了会儿,又道:“三哥是讨打了,又和你说辜家小姐。”
“……我器量没那么小,你说就是。”
“不说了。”他低声笑,“总之,这世上没有白来的好处,我能给他铺路,但不能扶着他走到最后,还是要靠他自己。你且先睡一会,这些话可以在路上说。”
倒也是。
接下来的漫漫长途,也只有闲谈能打发时间了。
“北京政府和南方政府共同派代表出席,主导成员五个,外交总长陆征祥,第二席位是南方代表王正廷,第三席位驻美公使顾维钧,余下是驻英公使施肇基和驻比公使魏宸组。”周礼巡在到京后,获取了进一步的消息。
五个代表,和五十多人的代表团,这是前往巴黎的外交团。
对巴黎的和平会议,不管是北洋政府,还是孙中山政府都选择了一同携手,面对国际。
到北京后的几日,傅侗文也周旋于各国公使之中,在争取获得更多的支持,忙得几乎不见人影。离开北京那日,他匆匆而归,把随行人员精简,不带任何随从。
“我们要跟外交总长的火车同去,人越少越好。”傅侗文解释。
“哪怕不带万安,我和沈奚也能照顾你。”谭庆项说。
“不,不,要带我,”万安反驳,“我是保少爷平安的。”
“快去收拾吧,下午的火车可耽误不得,”谭庆项笑着安抚,“你只当把自己的机会让给了培德,算谭先生欠你一回人情。”
万安郁闷,但也没法子。众人各司其职,相继散去。
在上个月,傅大爷重伤不治,死在了上海的医院里。大儿子一死,老夫人不愿再回北京,独居在上海的旧公馆里,不准许傅侗文去探望。
傅家大房算是散了。在外人眼中,不过是同室操戈,是“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的又一次应验。
至于傅家的老宅,原本是在傅侗文名下,在徐园之后,傅侗文想将宅子赠与二爷,被二爷婉拒了。他约莫能猜到二爷的心境。傅家曾在北京城叱咤一时,风头无两,如今分崩离析,再住这里也不是滋味,出来进去的让人看笑话。
对傅侗文而言,闲言碎语都是无碍的,影响不了他的心情。
但这宅子,这院子,有太多过去了。他也不想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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