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蓬莱殿诏见”,中书省好些官员的目光都集中在贺湛身上,羡慕有之,妒恨有之,不以为然有之,但起身阻挡贺湛去路者只有一人——右谏议徐加缜,他是天子亲政以来才被擢入中书省,并非蜀王党,却是固执的正统派,因杜渐宏枉死,不少正统派深觉寒心,开始质疑当今天子是否贤明足够宜承大统时,正是徐加缜挺身而出,斥责诸位不忠不义,他的主张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因臣子之死质疑君上与谋逆无异,这样的理论当然不足以服众,但显然甚得天子之心,当亲政之后,赞扬徐加缜谠言嘉论、黜邪崇正,当胜任谏议得失、侍从赞相。
“贺澄台既为中书舍人,理当克守四禁之令,圣上既已亲政,何故仍奉太后之诏听令于内闱?”徐加缜这是当众阻止贺湛奉诏入见于太后!
鉴于这位职阶较自己更高,贺湛以礼相待,然而心里对徐加缜却十分不以为然,什么谠言嘉论、黜邪崇正,用在此人身上,真真污秽了这两个浩然正气的词语,徐加缜固然为正统派,历来主张太后退政交权,然则却并不是贤良方正,只不过他阿谀奉承的人是天子而已,看看他的主张——废止太原新政,加重赋税以备战耗军需,反对受降岭南叛军,力谏将怀恩王及匪众处死,等等政见有哪一条真正利于社稷?维护的不过是强权及官宦集团的利益而已。
这样的人,甚至比韦元平、谢饶平之流更加不堪,将来若权倾朝野,必定祸国殃民。
是以贺湛当然不会信服此辈阻拦,虽谦恭有礼,却也当众反驳回去:“圣上虽已亲政,太后却仍执主军政,既诏见卑职,卑职怎敢稽缓违误?”
行礼之后,扬长而去。
徐加缜脸色铁青,愤愤而言:“不尽其忠,如乱臣贼子之恶,中书省竟容此奸歹狂徒掌制诰,可谓中书令失职!”
现场仍有不少官员隶属太后党,闻言岂肯罢休,一言一句与徐加缜展开争论,谏议大夫虽有蜀王党援助,终究难敌太后党人多势众,可徐加缜用在嗓门高,虽道理辩不过,气势却占了上风,以至于贺湛走出老远,还能听见此人的咆哮声。
这日雪势渐急,团团坠落,迷茫了天地之间,遮挡了乌瓦金麟,贺湛跟着宦官一路走进篷莱殿,驻足在玲珑台外的时候,衣肩上早已染白,在等待诏见的时间,他拂去雪痕,举目望向那冰晶般的壁内,可见紫萝妖娆、花团锦簇,墙里墙外恍若两个季候,他当然不为这样的异景称叹。
光是修建玲珑台,花耗不下百万金,仅值务在玲珑台的花匠,多达数百人,更不提耗废地暖炭热,据闻乃各殿总和,韦太后为了打造异于时节这间花房,消耗钱财无数,国库内库,又岂能不捉襟见肘?
可太后对于玲珑台的建成却沾沾自喜,下令翰林供奉写诗赋为赞,择最为优佳一篇《仙馆赋》,印传各道,用意是想让大周臣子尽知大明宫中篷莱殿,“圣母”所居之处竟有若仙境,这不是人力所能达成,是乃上天恩惠大周社稷,玲珑台之主韦太后,俨然成为天神在人间的代名词。
于是不少百姓,竟然相信玲珑台乃上苍神灵修建,太后为天神转世,普天之下,古往今来,唯有太后能享此殊荣。贺湛并不常被诏见玲珑台,事实上这还是他首回仔细目睹这处堪比仙居的馆阁,然而他的内心却充满了讽刺,何来灵草仙葩?花草皆为世间常见,只不过因为炭暖恒温,逆时而盛,草民无知听信吹嘘也就罢了,不知韦太后何来沾沾自喜。
贺湛甚至不想进入这间馆阁,倘若此处所耗钱财,用于战事,建置边塞关城,何愁突厥复国,蛮夷日盛,边关百姓屡受劫掠之祸,乃至于如今国祚将毁,江山日危?
但公正的说,盛世之治的消褪,军事力量的薄弱,不应由韦太后担当首要责任,祸根隐患,实乃明宗帝时便已埋下。
然而韦太后这个执政者,非但无视谬政,甚至异想天开以为荡平内乱,就足够让万国来朝,蛮夷屈服称臣,以为修建一座“神迹”,便能赢得天下归心。
贺湛几乎都想将自己手中的策论,三两下撕毁在玲珑台外,或者是扔在韦太后脸上更加畅快?
畅快是畅快了,意义何在?
他这时不由连对自己也暗暗嘲笑:已过而立之年,却比年轻气盛更失平静,贺湛呀贺湛,你还真是越活越回去。
并没等多久,高玉祥亲自来宣见,贺湛除履,罗袜踩在毡毯上只觉一阵热暖藤蔓一般在体内攀爬,他低着头,趋步上前,这些都是朝见时的礼仪,不管官员心中是否情愿,面见君上时都必须以此谦恭的姿态——眼下面见太后也当如此。
一丝不苟行礼纳拜,得“免礼”之许,方能跽坐着,先呈谏策,再经许可,又才能侃侃阐述补充见解。
韦太后这时已经厌烦了看阅那些对仗公整、词藻深奥的谏策,故而并不细看,只用耳朵细听。
“臣,贺湛奉令,促成与突厥罢战议和……”
贺湛刚开了一个头,就被太后打断了:“套话就不用说了,澄台,此乃私议,不需记档,你也不用那么多修辞,如今圣上已然亲政,可因蜀王及党徒蛊惑,但凡我之主张,圣上均有驳论,他急于掌权立威,却不顾社稷民生,比如废除太原新政,就何其荒谬?然而议和之事务必达成,所以我想听听你之计策,怎么做,才能让和谈之政顺利通过朝议,没有那多节外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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