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乘新干线来到静冈,顾卫东上班的地方不在市区,转车后一路来到富士山脚下的景区工作站。入冬的富士山形似裱了一层奶油花的蛋糕,外形圆润丰满,山脚下的青木原林海白雪皑皑银装素裹,恍若一片纤尘不染的圣域。顾翼提前10分钟联系父亲,走到景区入口,顾卫东已远远站在标牌下等候,顾翼一头扑过去抱住,孟想走近时他仍伏在父亲肩上不愿离开。
顾卫东拍着儿子的脊背道歉,说自己不该不告而别害他担心。见孟想傻乎乎立在一旁,便轻轻扶住顾翼肩膀推开来,顾翼好不容易消肿的眼圈又红了,哽咽着问:“爸爸,您在这里做什么工作啊?”
顾卫东犹豫着说:“这几天景区招募冬季收尸队,我赶上最后一拨名额,昨天已经开始干活儿了。”
青木原林海是富士山的著名景区,还有个驰名海内外的称号:自杀圣地。此处丛林茂密,地况复杂,又靠近火山,受磁场影响,指南针也会失灵,人深入其中很容易迷路,基于这些条件备受自杀者青睐,成为众多穷途末路的人寻求解脱的首选场所。从1970年起,日本政府每年都会组织一次搜寻自杀者的活动,清理当年在林海内寻短见的尸体,这一行动一般在秋季开展,至初冬结束,今年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拖到了12月。
“月底这里要举办国际登山节,东边的林子还没清理过,举办方担心登山队员们会在中途遇到尸体,特地组织了二次清理。雪地里找尸体难度大,给的报酬也高,干两周至少可以挣100万,这样又能解决一笔赔款了。”
日本人极度迷信,对死者非常敬畏和忌讳,收尸也要说成“捡鲔鱼”,而这种工作一般都是留给走投无路的人干的。
顾翼心疼极了,拉住顾卫东说:“森林里那么冷又危险,您岁数大了不能跟年轻人比啊,万一受伤怎么办?还是别干了,回家吧,我们另想办法。”
顾卫东摇头:“不行,为了还钱这活儿一定得干,小翼啊,爸爸的事你以后都别管了,我拖累你已经拖累得够多了,再这样下去会彻底毁了你。今天叫你过来,就是想跟你商量,我们……我们脱离父子关系吧。”
他的话有如刺刀划破静谧的森林,顾翼被刀尖刺中心房,惊愕久久凝结在脸上,半晌方失声喊叫:“爸爸!”
顾卫东沉痛地侧过身去,叹气:“我已经想好了,明天就打电话去报社登报,断绝关系以后那些债主就不会再来骚扰你,往后,往后你一个人好好过日子,不用再陪爸爸吃苦了。”
“不!爸爸您不能这样!”
顾翼抓住父亲的衣袖,好像落水者抓住浮木,说什么都不肯松手。孟想也急忙从旁劝说:“顾叔叔,您这是何苦呢?顾翼很依恋父亲,您这么做太伤他的心了!”
顾卫东的无奈在苦酒里煮过,倒出来便催人泪下,哀声说:“小孟你不知道,以前火灾时的欠债我还没还清呢,小翼一直帮我还债,那些债主也认他,他跟着我就永无出头之期啊,我不能让他再为了钱去干那种事,要保全他,必须跟他断绝关系。”
顾翼迸出急泪,哭道:“爸爸,我不怕吃苦,我还要好好孝敬您呢,您不用为我担心,我已经是成年人了,什么担子都扛得起!”
他一哭,顾卫东也流泪,握住他的手苦叹:“傻孩子,爸爸就是不想你再受苦啊,你是爸爸的心头肉,知道你在外面遭那些罪,我心如刀绞。你要是再干那种事,爸爸情愿马上去死……”他擦一擦眼,对孟想说:“小孟,那天咱们说的话你可得记住了,小翼我就托付给你了,你要替我好好照顾他。”
不等孟想吭声,顾翼已尖叫着将他屏蔽在外,紧紧拽住顾卫东双手哭喊:“爸爸您别这样,我谁都不要!我是您儿子,为您奉献是应该的,还记得小时候我生病的事吗?那时我病得快死了,家里人都说没希望,连妈妈都想放弃,是您坚持给我治病才把我救活的。那几年您吃的苦受的累比我现在多多了,那么艰难您都没丢下我,没有您我绝对活不到今天,现在我回报您一点又算什么呢?求您别不要我,我给您跪下了,给您磕头还不行吗,爸爸~”
他真的屈膝跪倒在雪地里,向父亲匐伏哀求,哭声像一片片撕碎的绫罗在林间飘舞,周围的鸟群不忍卒听地飞走了。孟想和顾卫东一齐弯腰扶他,心也被他哭得碎裂,见父子二人抱头痛哭,孟想凄楚劝谏:“顾叔叔,您就别固执了,这几天顾翼为了找您命都搭进去半条,您再跟他脱离关系真会逼死他的。”
顾卫东搂着顾翼涕泪纵横:“我这也是没办法呀,他还这么年轻,总不能因为我毁他一辈子。我这人做事从来讲良心,自己经手的事都会负责,没想到对外人负了责,却没能为自己的儿子负责,把他害成这样,我还有什么良心可言啊。”
可怜天下父母心,像顾卫东这样多年来又当爹来又当娘,含辛茹苦把孩子拉拨大的人,自然视儿子如性命,宁可自己千刀万剐,也不忍心再让他受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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