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当然不愿给,可他也骤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无法回避,只怕宗人府很快也会请旨询问如何处置阿其那尸首。这个当口可不能再生波折。
胤禛伸出手,轻抚密封严实的青瓷描翠海水龙纹梅瓶,他将头顶抵在瓶口之上,对着瓶子说话:“你总是诈,兄弟里面就数你最佛口蛇心。说好了你替朕生一个儿子,朕赦了老九,你偏不肯,非要走歪门邪道。朕本想着你子嗣少,朕弄没了一个,就还你一个。弘时素来爱在朕面前替你说话,又爱自作聪明,把他过继给你正好两不相欠。可你倒算得精、算得细,分毫亏都不肯吃。”
相传昔日太祖皇帝祖父赶路途中,不意之下将先人骨灰置于启运山下百年榆树离地三尺的树杈之上,压住龙脉使龙无法抬头,最终福泽子孙,南下称帝,终于成就爱新觉罗一脉一统华夏。
满人素信风水、相信只要骨灰不落地不染尘,便不算落葬,仍有灵气。
胤禛不信胤禩舍得下自己,舍得下费心保下的人。他将胤禩的骨灰置于青瓷描翠梅瓶之中,供在高处案上,只当拌嘴闹心的人还在,不曾离去。
事实上,胤禛至今不肯相信老八就这样轻易死了。拿胳臂拧他大腿别扭纠缠了几十年的死敌要死,也该由他亲自降下圣裁,毒药匕首白绫任选其一,或是血溅三尺或一刀两断,无论如何都该轰轰烈烈,不该悄无声息化为焦土。
他犹记得那日离岛前怀里的人虽冷犹温。擦过血痕的面孔虽然白里透青,但老八底子一贯差,他这几年听刘声芳念叨“廉亲王九死无生”已经不下五六次,回回都被他以天子之力把人从黄泉路上捞了回来。
他以为,这一次也不可能会例外。
还有什么事情能绊住老八不入轮回?
皇帝太了解这个人了,看似心软,又总喜欢将自己拘泥在细微末节之上:除了塞斯黑,除了那个孩子,他不甘不愿的只有“死而同穴”一事。
皇帝仔细描摹梅瓶上的青花连枝纹理:老八,你说朕会不会如你所愿?
曲院风荷里的苏答应终究福分浅薄,据说难产三日而亡,生下的死胎也不知是男是女。总之宫中无人敢在明处谈论此事触皇帝霉头。
九月二十九日,宗人府再度上表,请旨如何处置大逆罪人阿其那之尸身。诸王大臣议奏应戮尸示众。
皇帝头一次觉得意兴阑珊,提不起劲。
墙倒众人推并不能显得臣子如何忠勇,他连作势表彰的意思也淡了。党魁伏诛,严惩首恶还能给谁看?发过一次《名教罪人诗》已经够了,难不成还要再来一出“皇帝准戮其弟尸身示众”风波不成?当年世祖皇帝将叔父摄政王开棺鞭尸,可没留下什么好名声。
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皇帝手握京城异动,自然知道宗人府“阿其那”呕卒之后不过两日尸身浮现青斑,口唇舌头皆尽紫黑,俨然中毒之象。这里面都是谁的手笔他连猜都不用猜,横竖与对付塞斯黑同一个法子了,半点新意也没有。
桃代李僵加上毒杀,尸首绝无让人窥见端倪之理。皇帝无奈替自己的“并肩贤王”擦屁股,当庭拍板:既伏冥诛,其戮尸之罪著宽免。
想起菩萨保先前陈情,他不免疑心是不是他也在怀疑什么?可惜比起老八来,还太嫩了些。皇帝再谕,令宗人府火化阿其那尸身,交还菩萨保自行安葬。
做完这些,皇帝照例对着青瓷梅瓶发牢骚:“你那儿子也不省心,写些大逆不道的东西不知给谁看?替你翻案?也不怕把自己折进去……”
停一停皇帝又笑笑:“好好好,朕不为难他。只要他老实本分去热河,不像老九那样与朕为难胡乱生事,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
隔一会儿静默之后,皇帝再度自言自语:“你自己食言了,没活过朕的寿数,合该留下陪朕。你儿子要你入土为安朕找不出由头拨回,拿一垄骨灰诓他不算过分,横竖他也不过是随意找个地头埋了,哪里比得上皇陵风水好?”
放佛有问有答,皇帝侧耳细听片刻又道:“你怕祖宗皇考天明诈尸上门骂你?真是杞人忧天,你已非宗室皇族,玉牒除名,哪里配得让祖宗移步屈尊?”
顿一顿,皇帝言语神态之间又有了松融妥协之色:“你真这般计较,到时候勘选皇陵基址时,朕亲自验看,择一处远离景陵的吉地就好。遵化昌瑞山皇陵风水虽地臻全美、景物天成,但最好的上上吉地都已圈建了陵寝,另择一处也无不可。这下总该随了你心意?”
苏培盛守在殿外,里面的动静隐隐绰绰只能听个大概。但一连几日都如此,也渐渐猜出因由。这次惊吓更胜以往——万岁独自在内,对答往来似模似样,放佛真的有个人在一旁抱怨顶嘴。
都是紫禁城里当差的积年老人了,除了后宫,这皇宫里哪里阴气最重怨气最浓?
杀的人多了,总会遇到鬼。
罢了,好奴才不该妄议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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