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使桌前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戴氏老爷。戴老爷端着酒杯,坐在上首,眼睛圆瞪,表情肃穆,似乎正要说什么。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等待着老太爷的话。
等到室内彻底安静了,大家才听到,从戴老爷的鼻子里,传出了断断续续的鼾声。前一声绵长轻微,后一声突然被阻断,然后又从鼻子深处冲出来,先响后低——戴老太爷,竟然睁着眼,睡着了。
“唉,又睡了,”大舅母挥着手绢,指挥道,“快抬回去!”
戴老爷身后的丫鬟小厮便一起,连着板凳将戴老爷搬起来,抬回了卧室。司马佳都看得傻了,瞠目结舌地自语:“这,是怎么回事?”
“你最近真的是回来得少了,都不知道,”二舅母摇着团扇,走到司马佳身前,唇边带着诡异的浅笑,“老爷子这样有一阵子了,精神头突然就不行了,吃得也不行了。以前早起打拳,到地里巡视,回来还有力气骂儿骂孙骂下人;现在白天看着戏都能睡着,晚上又老醒,有时睡蒙了,就说昏话,吓得丫鬟不知怎样才好。老爷子啊,是真老啦……”
外公老了!司马佳终于明白了二舅母要传达给他的意思。外公老了,那永远宠着他、护着他、让他依靠的大山,就要不见了。
☆、第二十三回
戴家今天的寿宴散场还不算完,还有两天大戏,一天在戴家大宅里演,一天就在村里戏台上演。耳馋的村民早就备好了梯子,等着明天扒在墙头一饱耳福。可司马佳却无心期待明天要唱的是什么戏了,他恨不得以袖掩面,狂奔回家。司马佳进门时,虺圆满还没从地里回来,只有孙妈带着司马清在天井里玩耍。司马佳冲过去,一把抱起孩子,就躲进了自己卧室。孙妈大诧,但她还算有眼色,只在外面不敢进去,也不敢言语。
司马佳把孩子放在床上,自己跪在床边的地下,紧紧抱着,好像那是他的护身符。他的心绪纷乱,离开戴家大宅之前,他特地去外公的卧室看了外公,戴老爷睡了一会儿醒了,见了司马佳。司马佳生怕外公会糊涂到认不出他,但是还好,外公能准确地喊他“佳儿啊”,但是不论司马佳说“外公,祝您长命百岁”,“外公,我以后会常来看您的”,还是“等我会试回来,就张罗娶亲,外公您先帮我看着”……戴老爷都只会笑着点头,说:“好,好……”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锐利,甚至,没有了往日的清明神智。
司马佳感到什么东西正在坍塌,他突然想起了今天二位舅母的咄咄逼人,必定是早知他会失去外公这个靠山,而有意所为……还有二舅母口中的流言……坊间到底是怎么说的?她知道了多少?知不知道虺圆满的存在?知不知道这孩子的存在?如果知道了,她会怎么对他们?
怀里软绵绵的触感,将司马佳从无尽的苦海中拉出来,他看着那双酷似自己的眼睛,心情莫名地平稳了些。接着那婴孩忽地冲他一笑,手脚舞动,嘴里也发出声来。
“你说什么?嗯?”司马佳在这一瞬间忘记了刚才的所有烦恼,只是不自主地笑着,“你要和我说话吗?”
“嘛,嘛嘛……”婴儿只是上下嘴唇碰在一起,又分开,卖力发出声音。
“你在叫我妈?”司马佳笑了,“错了,是爹!”
“嘛……”婴儿并没有因此改口,固执地一直发出同样的声音。
孙妈在外面听着,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才迈步进来,笑道:“孩子还小呢,过过就会叫爹了!”
司马佳见孙妈进来了,假装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站起,道:“我吃酒席吃得太饱了,晚上就不吃饭了。”
孙妈道:“少爷不想来点清淡的去去油腻?”
司马佳偏偏头,道:“也好,不要太多了。”
孙妈答应着去了,司马佳低头看着坐在床上的孩子,突然觉得自己不再软弱了,或者说,不该再软弱了。
“我会保护你的。”他对着自己的孩子说,虽然知道孩子听不懂。
等到了晚上,司马佳又对着虺圆满的后脑勺说了一遍:“我会保护你的。”虺圆满其时并未睡着,只是觉得司马佳这句话太过反常,吓得没敢动。
第二日,司马佳打扮得光鲜亮丽地出门,到外公家听戏去了。两位舅母看到司马佳一表人才,心里有意再刁难刁难,无奈家里前前后后都需要她们打点,司马佳又粘在外公身边寸步不离,竟没给她们找到空子。
管家拿着长竿子,挨个捅扒在墙头上看戏的人,老实村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去了,出了名的小痞子小无赖则被狠狠捅了。“明天就在外边唱了,非得今天爬墙听?”管家道。
“谁不知道你家关起门来的戏,比放在外头唱的好哩!”小痞子抓住墙头还不愿走。
“没那回事,下去!”管家一竿子狠捣,小痞子掉下墙去。
长工们也都拿着竿子,帮管家在墙边巡视。司马佳一眼瞥到了马四,大感诧异,便走过去,拍了他一下,道:“你怎么来了?”
马四见到自家少爷,把竿子拄到地上,摸了摸头,道:“我想听戏,就来了。”
“地里的活呢?”其实司马佳不是很在意这个,但总要问一句。
“地里的活差不多干完了,”偷看一眼司马佳,马四扯不了半点谎,“姑爷在地里呢,他说帮我做的……”
司马佳转身便走。马四追着道:“没多少活了,真的!不会累着姑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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