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细蕊嘟囔了一句什么,程凤台以为他又在骂他呢:“说什么?大声点!”
商细蕊大声道:“我说,你又不是别人!”
程凤台愣了一下,很久回过味来,忍着笑意,努力地维持厌弃和不耐烦的表情,对商细蕊一挥手:“滚吧!”商细蕊早也就不好意思了,三两步身手矫健地跑进医院里。程凤台心想自己可真是有点儿贱得慌,当这个“别人”以外受气的人,还当得这么心甘情愿。
这个天气停不得棺,七天一到,侯玉魁大殓起灵。北平天津两地的戏子们不管有名的没名的,登台的撂地的,全城出动前来扶棺,连着远道而来的角儿以及成千上百的票友们,差点儿把前门大街都给堵了。奔丧的戏子们都认侯玉魁为祖,但是侯家根本没有准备那么些孝服,临时拿白布裁成布条发给他们扎在腰上。有一个上了年纪不知来历的戏子,把戏里小寡妇的行头全副武装扮在身上,化了很浓的戏妆,跟在棺材后面一路走一路哭,伤心得真好比是一个被亡夫撇下的小寡妇。这一场白事因为十分隆重,政府那边也被惊动了,在送丧队伍的必经之处搭起路祭棚,另外委派了一个不小的司管文化方面的官前来吊唁。治丧委员会成员从前朝的状元到当红的名伶文豪巨贾,侯玉魁可以说是极尽哀荣了。
春末的日头明晃晃的,几顶轿子被女眷、女戏子和上辈分的老前辈们坐了去,其他唱戏的徒步走了十几里,走到城外坟地。商细蕊被晒得浑身起汗,加上连日来的焦躁和劳累把心火那么一拱,哭丧的嗓门在耳边那么一激,商细蕊就觉得从鼻孔里涌出一股热流,用力一吸鼻子,还呛着嗓子眼了,赶忙袖子遮住嘴,涨头紫脸地一顿猛咳。
钮白文忽然失声痛呼:“商老板!哎哟我的天爷啊!您这是何苦!”
在场哭得肝肠寸断的亲友众人一齐扭头,只见商细蕊几口红血喷在白孝服上,湿透了一只袖子,越发红得扎眼。他们这才惊异地发现,这个默不作声的红戏子原来比他们任何人都要和侯玉魁感情深。守灵那几天虽然没怎么见他掉过泪,原来竟是憋着在落葬这天吐口血。情谊之诚之厚,侯家的亲闺女亲孙儿都自愧不如,侯玉魁的徒弟们更是羞恼商细蕊抢了他们的活计,扑在坟前哭得抢天喊地。
侯家人和钮白文受了感动,不好意思再让商细蕊受累,请他坐在轿子里休憩。商细蕊呛得上气不接下气,撑着大腿直起腰来,想要和他们解释鼻血的回流原理。在侯家大姑奶奶眼里看来,这个虚弱倔强情深意重的小男孩儿简直太招人心疼了,把手里沾了泪的帕子捂住他嘴,抽噎道:“商老板,什么都别说了,我们侯家念着你的情。”
钮白文也紧锁眉头,痛惜道:“商老板,您快歇着去吧!可别再让我们梨园行再折了一个!”不等商细蕊说话,招呼来水云楼里的两个小戏子:“还不快把你们班主搀轿子里去!”
于是商细蕊回程心安理得地坐在轿子里打瞌睡。午后唱大戏,侯家怎么也不敢劳动商细蕊,商细蕊又心安理得地坐在大姑奶奶身边看了几出好戏,吃了许多点心。钮白文忙进忙出的,商细蕊瞅个空当一把薅住他:“钮爷,我想同侯玉魁的大徒弟唱一出《武家坡》。”
这是当年在安王府,他和侯玉魁搭的第一场戏。
钮白文不禁动容道:“您要觉得身子骨还成,唱一折也不是不可以。只一折啊!”
侯玉魁的大徒弟扮上戏,和侯玉魁有三分的像。商细蕊的王宝钏款款上台,和侯大徒弟对了个眼,一个心想这就是师父赞不绝口的人;一个心想这就是老侯的入室嫡传。两人不同的心思,一样的伤情,都有点泪意上涌。铮铮唱下了一折戏,商细蕊回到厢房里妆也不卸,戏也不看,坐在桌边发呆。
侯家的大孙子端着一只碗跑进来,把碗搁在他面前:“商老板,大姑说您的戏真好,您辛苦,让您吃这个补补身子。”
小孩儿看他没反应,嘿嘿冲他笑了笑,转身就要走了。商细蕊猛地一把拉住他,把他拖到面前浑身上下捏了一遍,捏得小孩儿左躲右闪,吱哇乱叫。
商细蕊紧着眉毛,捧住小孩儿的脸:“来,你给我叫两声听听。”
小孩儿被他眼里某种癫狂热切和执着的东西吓坏了,拍开商细蕊的胳膊,一边往外跑,一边惊恐大喊:“妈!妈!这儿个有神经病嘿!”
听见小孩儿的这把嗓子,商细蕊的眼神迅速黯淡下来,支着桌沿又愣愣地发起呆。碗里的补品冷了,外面的戏也快冷了。墙上挂着侯玉魁用过的佩剑,髯口。侯玉魁死了,他的大徒弟差着他一招嗓子,他的小孙儿也不是唱戏的料——侯玉魁的孙儿竟然不得祖师爷一口饭吃!商细蕊这时候深深地为侯玉魁之死觉着欲哭无泪的悲凉了。再一想到黎伯,这份剜却心头肉的痛楚,简直无法排解。
程凤台一阵风似的从外面进来,半跪在商细蕊面前,一手抚着他后脑勺,忧虑地仰望着他:“听说商老板咳血了?怎么还敢唱戏呢?”
商细蕊一头撞在他怀里就哭了。
☆、62
六十二
侯玉魁落葬后,商细蕊率领水云楼自发停戏三天以示哀悼,顺便也想把近日来的劳顿伤感休整过来。商宅里不停地播着侯玉魁的老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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