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时间里,平措都在做梦。
梦中他回到了五年前,回到了晋陵,回到了琴的身边。
战争还没爆发,他也不懂死亡。他只是个情窦初开的穷小子,痴心爱慕着医生家的独生女,他每天送报纸路过那幢漂亮的小洋房都要往院子里张望,他还时常偷偷钻进狗洞,趴在琴的窗边找她说话。
虽然琴每次看到他都摆出不耐烦的臭脸,但却没有一次高声叫来仆人把他轰出去。实际上,琴从来不说话,她一个字也不说,总是静静地坐在那儿。如果你的话题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会微微侧过头来,用那双美丽的眼睛,出神地凝视你。
有时平措会觉得琴很孤独。她的父母很忙碌,她不被允许出门,总是一个人呆在三层的大房子里。有时,她会不想见任何人,不开窗,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弹钢琴,弹一首叫《雨滴》的曲子,悠长而安静的曲调,却隐隐透着让人心中一酸的寂寞。
夕阳斜斜地透过玻璃窗,将整栋洋房都笼罩在薄薄的暖橘色中,平措叼着根草,蹲在窗下,静静地倾听完最后一个音符,直到四周变得漆黑一片。
那一刻,他好想能拥住她瘦弱的肩膀。
也不知是何时开始,平措变得出乎意料的厚脸皮。大概是那一次,琴第一次离开了室内,坐在院子里的老石榴树下,自己跟自己下棋。平措毫不犹豫跑过去捣乱,琴可不是什么温柔的淑女,她发起怒来抬手就打人,平措笑嘻嘻地躲,躲不过就没脸没皮地捱一下。
就算是挨打,他也觉得快乐无比。
他们俩在院子里追追打打的事发生了好几次,有一回还被琴的父母逮了个正着,但他们居然没有斥责平措,反而微笑着请他进屋子里吃点心。他们是真正的新派人士,一点也不拘泥男女有别的礼教,甚至把平措当成了琴唯一的朋友。这让平措怪不好意思的。
他一点也不想跟琴做朋友,他想娶她。
平措那时是个真正的愣头青,他就是这么傻呵呵地回答琴的爸妈:“我不想和她做朋友,我以后要娶她,我会挣很多很多的银元,让她过阔太太的好日子,一辈子珍视她。”
琴爸妈对视了一眼,居然哈哈大笑起来,琴的爸爸甚至笑出了眼泪。
平措觉得自己被小看了,严肃地站起来声明:“我向佛祖起誓,我说的话都发自真心!”
琴爸爸笑得更大声了。
她妈妈则温柔地说:“小伙子,谢谢你的一片好心,但我们家孩子没有那个福分,你们要是真的结婚,你一定会后悔得睡不着觉的。”
琴早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客厅。
平措不明白,为什么后悔,他才不会,他只会乐得睡不着。
经过这件事以后,琴对他的态度更坏了,只要平措敢提一句,琴就会揍他。平措从街头逃窜到街尾,琴缺乏运动,追不上他,于是平措又笑嘻嘻地折返回来。琴看都不看他一眼,扭头回家了。
但她没忘了开窗。
“等我长大,你跟我回草原吧。”平措斗胆抓住了她的手腕,涨红着脸大声宣告,“我会挣很多很多银元,会给你搭一个又大又漂亮的帐篷,我要在纳木错湖边娶你,和你养一堆的牛羊,生一堆的孩子!”
琴怔了怔,然后毫不犹豫给了他一巴掌。
平措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死不悔改地大喊:“跟我回草原好不好!我要娶你!我一定会娶你!你想养黑羊就黑羊,白羊就白羊,我都听你的好不好!”
“砰”的一声,窗子被重重地关上了。
以后每一天,平措都会厚脸皮地问她:“你喜欢白羊还是黑羊?”
琴无言地瞪他。
平措总会流连到天黑才走,他笑着对琴挥手:“那我先走一步了,明天见。”
琴一开始只是“砰”地关窗,后来会犹豫着抬起手,轻轻地摇一下。
直到那一天,他们再也没有明天了。
晋陵沦陷了。
头顶总有轰隆隆的飞机盘旋,满街都是倭人,他们凶残、嗜杀、没有一点人性。平措的父母就因为不慎冒犯了一个士官,而人头落地。平措突然间就成了孤儿,而他连给爸妈买棺材的钱都没有。最后是一个地下党接济了他。
他无家可归了,为了活命和复仇,他加入了紘军。
世道越来越乱了,每个人脸上都是忧虑和不安,富人开始坐船离开,琴一家也是。
平措来送她,说:“我加入紘军了。”
琴静静地看了他很久很久,才轻声说:“别死。”
那是琴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她的声线清冷,雌雄莫辨,与一般女孩甜甜的嗓子有天壤之别,平措想,这也许就是她为什么不说话的原因。但他爱这个粗嗓子的姑娘。
于是平措努力扯着嘴角笑:“当然,我还要等你回来,我要带你去草原,要给你搭一个又大又漂亮的帐篷,要在纳木错湖边娶你,要和你养一堆的牛羊,生一堆的孩子……”
话没说完,他眼前已经模糊了,泪水滚落下来。
琴站在船头,咸腥的海风吹起了她黛紫色的连衣裙,她第一次没有为此打他,只是用一双饱圆黑亮的眼眸定定地凝望着他,然后她忽然说:“我想养黑羊。”
平措心头一颤,他连忙胡乱擦干眼泪,温柔地笑了:“好,都听你的。”
船晃动了一下,开走了。
战争是多么残酷,平措第一次杀完人吐了两天,可他只要想着那个女孩正在这个世界某个地方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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