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他人还没有坐稳,那丫鬟竟立刻站了起来,将袖子往面上一掩,同时低低地嗤了一声:“专吃羊膻子长大的靼子,一股子骚味。”
声音虽轻,燕染却听得清楚,顿时觉得如兜头一盆凉水,阴寒刺骨。
之前与他共事的都是杂役,虽是粗人,却从未鄙薄过他的血统出生。如今换了个看似高贵的地方,却未料到所遇竟是尖酸刻薄之人。
燕染本只在桃李年华,正是血气激动之时,加上丫鬟那一句话又正刺中心中至痛,脑中顿时一片混混噩噩,哪里还顾得去考虑後果?直接愠红了双颊,一掌拍在桌板上。
他虽然身体虚弱,但毕竟也有些功夫,这一掌不仅震得坐上碗碟跳了一跳,那刚盛的一碗饭也一个翻身,在砖幔的地面上粉身碎骨。
满屋子的人一下子都静了。
等沈闷的碎裂声散了,燕染方才清醒过来,一手偷偷地扶著隐隐作痛的腹部,暗怪自己冲动,不该一来就把事情弄僵。
而那丫鬟似是有些势力,如今见一个打杂的夥计竟敢在自己面前叫板,当下竖起了柳眉。
然而她尚未发作,便被一个沈稳的声音劝住住了。
“香橼,你不要欺负他。”
燕染回头,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立在门口。他也穿了一身青色长袍,却恰恰衬出一股清濯斯文的气质。
看清楚来人,丫鬟香橼立刻嗔道:“长吉大哥,你居然也帮这个靼子?你岂不知他曾给王爷出了多大的洋相?外面人都把沙漠上来的当奴隶,我们这里却要给他好吃好穿,让他和我们平起平坐,这真是……”
她话音未落,男人便叹道:“百刖不过是距离王府遥远,若你那寒州离这里更远,我们岂不是要笑你做靼子、蛮人?更何况我倒觉得燕染没有膻气,当今皇上新宠的那个胡妃,听说更是透体一股馨香。”
说到这里,他又故意笑道:“不过就我说,就算是那位胡妃的“馨香”,恐怕也没有我们香橼妹子所配的‘媛香’媲美呢。”
他这一番软语恰似哄到了点上,令香橼十分受用,只是面上依旧愠道:“燕染、燕染,这还没见呢,便叫得这麽亲热,若是处上几日,包不成就认个契兄契弟了!”
她这边正说著,左右的丫鬟小厮们便暗暗地挤兑鬼脸。燕染虽不懂“契兄弟”的意思,却也明白这是一句揶揄,更看得出香橼对於青衣男子暗怀好感。
这时候刚才带燕染过来的语彤也出面劝解,这一场风波勉强算是过去。青衣男子自去盛了两碗米饭,坐过来,将其中一碗推到燕染面前。
“下午还要安排你去上工,现在多吃一点。”
燕染此时已完全冷静了,他觉得眼前的这个斯文男人并无恶意。可事到如今,自己的判断力也变得不再可靠──否则当年在沙漠上,也不会轻易地倾心於那个冷酷寡情的李夕持。
思及至此,燕染心中的一丝丝好感立刻淡了。他只是接过饭碗,道一声“谢谢”。谁料青衣男子却主动与他攀谈起来。
男人自称名叫郑长吉,是亲王府总管的儿子。按照大焱的律例,他已不算是亲王府里的仆役,但因对算筹数术很有兴趣,平日便相帮账房打点进出的银两。
虽说“宰相府里七品官”,但郑总管更想让儿子正经考得个功名。可是郑长吉却是个不温不火的脾性,眼见二十有四,成名成家这四个字尚在云里雾里。
燕染被李夕持掳到府内已逾一年,却很少有人知道他与亲王曾有肌肤之亲。
外人眼里只知他是百刖质子,以前处在杂役中,也有人会无心问出一些尴尬问题。而郑长吉却仿佛晓得更多,因此只是介绍了自己的来历,却对燕染的身世经历没有半点好奇或询问。
燕染虽然感谢他的体贴,却也暗暗地警惕起来,觉得他并不是一般的仆役。於是匆匆吃完这一顿,便默默收拾了碗筷,恰好语桐又来领他去上工。
出了耳房,两人又往东走了很远,穿过几座山子与曲桥,竟是来到了一座静静的朱漆四合院内。
语彤停下脚步,比著这一进五间房子回头对燕染道:“梦笔轩,是咱们王爷的书房。左右是搁置字画与会客之处。今天起,你便负责包括梦笔轩在内五间房的打扫,从上到下,不能落下一个死角。你可明白?”
燕染转头看了看四周的环境,然後默默点头。
语彤取出一串钥匙给他,又问他:“我们王爷的习惯,你知道多少?”
燕染愣了一愣,心中不自觉去回想。却只记得在沙漠上的那段时间,心怀企图的李夕持事事迁就、显得极为随和温柔。而自己则沈浸在昏沈的情爱之中,连黑白好歹都看不真切,哪里还去分辨什麽其他?
这样想著,他心中便是一阵纠痛,仅是强忍著才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淡淡地摇头。
於是语彤便关照他道:“我们的涟王爷是太上皇的第四个儿子,与当今圣上乃是同母所生,因此颇得恩宠。王爷尚未娶妻,有几房侍妾,都离这里远著。你守这书房,倒也不会遇到什麽麻烦。只消记得,王爷每日午前和傍晚会来书房,会有贴身随侍,你需要回避,因此也只得下午有空收拾打扫。还有那个沈公子,虽不是王府里的人,却比什麽人都金贵。若是来了书房,你可要小心伺候著,不能有一点怠慢。”
说著,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条。上面密密匝匝的蝇头小楷,都是需要注意的琐碎事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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