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退开,几步跨出门外,用尽力气把门封住,自己把自己挡在外面。
不论如何,重逢是挡不住的。
☆、相认
何敬真自以为是的那场重逢,比实际意义上的重逢迟了一个昼夜。实在是累惨了,连着赶了十几天的路,沉甸甸的心事铅块一样压在心上,贴身藏着的微薄积蓄一会儿让他指望全无,一会儿又给他燃起毫末希望,铤而走险与低头认命在意念中交替,折磨日甚一日,真到了地方反倒抛撇开了,酣畅淋漓的一场大睡耗掉一个昼夜。再睁开眼是转天傍晚,是饿极了,爬起来找食的。他整好衣衫扎好头发,出得门去,见四围一片旷寂,早就绝了人烟的模样,说不出的荒凉。
远远传来一阵隐雷,细听似乎又不是雷,循声去寻,沿着那条横贯东西的神道往下走,雷声越来越大,风也越来越大,两股声音绞在一起刺进耳道,震耳欲聋。何敬真不得不支出双手去掩耳。走到尽头是一方巨台,凸出在山崖上,烈风酷厉,比他练心法的那处天坑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风雷中居然有一群人站在巨台四周,围拱着中间一个人。太远了,看不清面目,只能看见衣服的颜色。旁边围着的俱着白衣,正中央那个裹一件黑红相杂的长袍。这些人在做什么呢?就这么在巨风中站着?能站得稳?他越走越近,原本只好奇,想过去看个究竟,看看这些人究竟在耍哪路。走到巨台边缘就被风压得一步难近,他勉力稳住自己。中间那人忽然就动了,似乎在跳一种舞,腾挪跳跃、无比轻盈,有如天人。他正要赞叹,巨风一扬,把那人头巾掀飞,一头流银样的发倾泻而出。
突如其来的重逢。
突如其来的相认。
你敢不敢认?
何敬真不敢。他记忆中的昆仑不是这样的。起码不该离人间烟火那么遥远,远得离尘出世,凡人不可企及。这样一尊异常冰冷的神,面容再相似他们都不该是同一人。昆仑是会背他上山看月亮的昆仑,会带他去野枫坳看“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昆仑,会给他念三字经千字文的昆仑,是九死一生仍不忘回来践约的昆仑。
他不是。
何敬真掉头要走,风雷声紧追不舍,那离尘出世的巫神凌空飘临,衔在嘴边的俗世昵称破唇而出。他喊他:“肉肉!!”
他僵住,不敢回头,不敢回头确认这尊神就是那个他节衣缩食、铁了心要赎回的昆仑。
巫神先他一步认下了这层逐渐混乱且再难理清的关系。何敬真却只觉得陌生。因陌生而隔阂,因隔阂而寡言。
巫神事忙,西南人间天上的大事都要他决断,两人通常只在夜里匆匆见上一面。一般是过来陪何敬真用晚饭。他吃的不多,大部分时候都在给何敬真搛菜、催促他吃,一旦何敬真停下筷子,菜便自动自发地往上长,几乎没过碗沿。这时候,巫神搛菜的那只手会小小打个挺,眉尖渐渐往眉心拢,蓝瞳里酝酿两阵小风暴。都不用开口,侍巫长一个手势,一群侍巫鱼贯而入,把碗碟一一撤下,旋即过来另一批人,摆盘摆碗,盘碗里的菜色明显是新做的。何敬真更加寡言,数着饭粒往下咽,一顿饭越吃越长,不论是这新摆的菜色,还是旁边那人热得发烫的目光都叫他难以消受。好不容易把堆在碗里的菜塞进肚子里,轻轻放下碗筷,低着头说一句:“我吃饱了。”。就想往外撤,撤回去蜷进小偏殿里关门落锁他才心安。
“等等!”那巫神拦下他。“陪我坐一会儿。”偏不让他撤。
坐什么呢?还有什么好坐的?存心让他看清自己有多么“傻大胆”,拿着张不到百两的银票就敢来赎千二百年才出一位的巫神?还想靠着一点小本事抢出人家去,到乱世里闯荡呢,多大的反讽!
是时候给这痴心妄想做个了结了。
他坐回去,垂着头,把目光钉在自己的衣角上。巫神不让他撤,待他坐稳了却也一言不发。静得久了难免恍神,他从衣角上绽开的线,想到自己自少及长的苦心经营:做衣服从来不肯用别的颜色,因为黑色经脏,洒扫的时候沾染了泥尘也不显;料子从来选青麻压出来的布,那样的布结实耐用,多过几趟水也不易破;和上门来为师兄们量身制衣的裁缝师傅软磨硬泡,让他从用剩下的料子里拣带黑的给他续上,裤脚放长些,腰身放肥点,过个两三年都还能穿……。并不是没有新衣服,周师兄裁衣时顺道一起裁的,薛师兄穿都没穿就淘汰下来的,一套套精工细作,用料考究,他一套套叠好,摆进箱子里,从未想过去碰。他从生身父母那里漂泊到一个非亲非故者手上,好不容易养熟了,又从这一个非亲非故者手上漂泊到一群非亲非故者手上,最终漂到了春水草堂,漂泊无定的人常常怀有一份犹疑,一份对今日所享好处来日是否需要等价偿还、甚至倍价偿还的犹疑。既然如此,还不如少享些,能靠自己的就尽量靠自己,靠自己要不来的就少动念。
若硬要说他曾对力所不及的物事动过念,那无疑只有昆仑这一桩。九年分别,一刻不忘救昆仑于水火。设想过这是多深的一潭水、多热的一盆火,也随时准备好去赴汤蹈火。读书习武攒银子都是赴汤蹈火前的预备,他从未想过有天他要救的人突然飞黄腾达了,不需要他赴汤蹈火的营救了,他该怎么办。在神山上呆了十天不到,他就把巫神的积威看了个遍。这积威是权势张扬到顶点后的沉淀,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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