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湾的大食堂设在四分哨上。队里安排劳力,把当年日军哨所的残墙根脚推平,盖了三间土坯稻草房,垒起锅灶。桃花湾这时由生产队(小队)升级成大队,下辖临近几个生产队,四分哨也就成了大队部所在地。一个不多大的土台子,既是生产队的大食堂,又是大队部,还兼着大小队两级共用的集会活动场所。自从吃食堂以来,台子上三天两头总是开会训话,洋铁皮喇叭天不亮地不明就哇啦哇啦响个不停,土台子就成了远近皆知的广播台。
陶姑儿和楝儿用一截青竹竿抬着暖桶,从广播台大食堂往家走。暖桶是一个精制的小木桶,有一个高高的桶梁子和上盖,上盖下面和桶的内壁钉了一层厚厚的棉片子。两块糠馍、一大碗菜汤装在桶里保着温,这是他们一家人的伙食。竹竿是后院里的新竹子截的,发着清香,很有弹性,娘儿俩用竹竿穿着桶梁子,抬花轿似的颠颠地往家抬。
六奶的小辣蓼儿在门外屙屎屙不出来,六奶用一个往日用来拌猪食磨得光溜溜的小竹棍儿给他往外别,小pi眼儿一圈儿涨得紫红紫红的,半天才别出硬邦邦的一粒屎疙瘩,疙瘩上沾着血丝。辣蓼哭着不让别,六奶就脱下自己的一只鞋,举起破鞋板对他屁股打。
陶姑说:看把伢儿的小pi眼儿别成啥样儿了,等会儿到我灯钵里蘸点儿蓖麻油润一润。
六奶说:就他老主贵,俺已经给他润过了。
一群伢儿们正在一边儿疯着玩儿,十几个男伢儿女伢儿高高低低相对排成两大阵营。
卖锁钥儿,
啥子锁?
一把红缨带子锁。
啥子开?
铜棍儿打。
打不开,
上唐街。
唐街有你啥亲戚?
哈巴狗子老公鸡。
你的城门几丈高?
我的城门八丈高。
骑大马,
挎大刀,
撸你城门过一刀!
伢儿们一边唱着曲儿一边冲过去,争着朝对方城门里过刀。一个七八岁的男伢儿跑着跑着忽然倒在地上,俩小眼儿一翻就口吐白沫起不来了。六奶一看是自己的老大小艾,小棍儿一扔自己也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陶姑儿忙扶起小艾,想往屋里抱又抱不动,就赶快喊出六爷来。六爷把小艾抱回家去,二爷和周姑、椿儿闻讯也都跑过去。
二爷说老六,咋说也得自己省着点儿让伢儿多吃一口哇,你看看伢儿身上都浮肿了。六爷说,不是大人不省俭,这伢儿吃不进糠馍,光喝稀汤。
六奶说:死作精!
椿儿跑回自己家里端来半碗菜汤,让陶姑儿喂小艾,喂了几汤勺小艾就缓过劲儿来,大家说了些关心的话就散了。
陶姑和楝儿回来时,二奶正守在家门口等着她娘儿俩。
陶姑儿忙对楝儿说:咋不喊姥娘?
楝儿就喊:姥娘!
二奶说:快猜姥娘给你端的啥?
楝儿猜:好吃的!
二奶就说:我的楝儿真聪明。
楝儿以为姥娘端的是煮熟的老菱角,就给姥娘唱了一支曲儿:家菱角,野菱角,一翻翻到十二个。二奶前几天给他煮过菱角,还领着他用长绳拴上一束束麻披,在门口塘里拉过成熟落水的老菱角。这支曲儿也是二奶那时候教会楝儿的。
陶姑儿说快喊姥娘进屋里,二奶说我不进去了,我看我楝儿一眼就行了。
二奶手里端着一只小木碗,碗里有一个裹得严严的被火烧得煳煳的小纸巴。她把木碗递到陶姑儿手里,又把娘俩嚷进屋,顺手关上门,自己站在外面对着门缝说,楝儿快吃啊,别教好吃嘴看到了。
娘俩儿从门缝里目送着老人,瞧见二奶扭着小脚一摇一摇走远了。
陶姑儿把纸巴外面烧煳的纸一层一层揭开,里面露出一只黄亮亮油冒冒的小鸡儿。从吃食堂开始,上级就规定不准私自生火做饭,家家户户铁锅全都交公送到炼铁炉里炼了铁。谁家厨房里的烟囱如果冒了烟,马上就会有人来查。二奶给楝儿送来的小鸡儿,是夜晚插上门在揭走锅的空灶膛里偷着烧熟的。小鸡和人一样吃不着什么东西,长了大半年还没长大,绒绒的鸡毛很难脱净,带着一股烧焦的毛香味儿,整个小鸡儿连头带爪子也还没有一个拳头大。瞅一眼小鸡儿,陶姑儿的眼泪就要流出来。
她狠了狠心,下手把小鸡儿撕成三大块儿,连头带脖子一大块儿,两只鸡腿各一块儿。她挑出鸡头带脖子的那一块儿留下来,两只鸡腿准备送给小艾和辣蓼儿。小艾和辣蓼儿是六奶嫁六爷时带过来的弟兄俩,辣蓼儿出生不久就死了亲爹,现在才四岁,小艾也才比他大两岁。陶姑儿知道母亲孵鸡儿是从六奶那儿换来的鸡蛋。可怜二奶奶,自己家新鲜鸡蛋不够,从六奶那儿换来鸡蛋,一双小脚儿从年里扭到年外,扭来扭去指望孵一窝小鸡儿,开年后长大好嬎蛋。哪想到偏偏湾儿里发鸡瘟鸡儿死了一大半;又赶上今年的粮食关,饿很了就今天杀一个明天杀一个,说是杀其实都是捏死的,鸡儿太小就连肠子肚子全吃了。这也就是最后一只鸡儿了。
楝儿边啃着小鸡儿边说:娘,你不是说吃饭不兴关门,关门就是尖头抹子(“尖”“悭”谐音,悭吝之意)吗?陶姑儿说门是姥娘关的呀。
楝儿说:姥娘是个尖头抹儿呀?
陶姑儿说:姥娘不是尖头抹儿,小伢儿不兴说姥娘。
楝儿说:你确(骗)我的,姥娘就是尖头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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