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白怔了一下,喃喃道:“嫁人了……”看看左穆,不知该如何安慰。
左穆眼睛发直,缓缓道:“她嫁人了。她舅舅要巴结当朝尚书,把她嫁了给尚书家做妾。我等了六天,才在轿帘缝里看了她一眼。她还认得我……她哭了……”
沈墨白看他脸色木然,眼神却满是痛楚,若换了从前,虽然心下恻然,但也不过如此而已。他自幼随师傅学佛,讲究戒情、戒欲、戒嗔、戒执,心如止水,风过无波,虽然说慈悲为怀,却也要看破世间疾苦,才得超脱。故而他自下山之后,眼中所见烦恼忧苦虽多,也愿加以援手,却始终是置身事外,便如人自水泊中捞起一二只蝼蚁,只是信手而为,却并非是能切身体会此虫豸在水中挣扎的恐怖惊忧诸状。只是现下他听左穆缓缓将心中痛苦道来,不知怎的,竟然觉得胸口也紧抽起来,竟有些喘不过气来,似乎左穆言语之中的痛切在他胸口里唤起了什么,紧揪着让人难受。他不自觉地端起面前的酒杯又喝了一口。热辣辣的火焰自喉咙冲下去,将胸口纠结的一团冲开了些,身子有些轻飘飘的,舒服得紧,那辣味倒淡了些。他忍不住又喝一口,接着就一口接一口,将整杯酒喝了个干净。
左穆头枕着手臂,看着他喝酒,呵呵地笑:“好!好酒量!来来来,我陪你喝!不不,你陪我喝!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逢知己千杯少……这个这个,酒为色之媒……呸!不对不对,那个抽刀断水,举杯消愁……”
沈墨白听着他语无伦次,头渐渐晕了起来,却是很舒服的眩晕,身上也热了起来。他努力睁大眼睛,对面的左穆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罗靖,再一眨眼,罗靖又变回了左穆。他疑惑地摇头,却更晕了。耳边只听左穆喃喃道:“当年,她的爹娘嫌我……我,堂堂左家传人,弃了家传异术,去了边关,只想立下军功,再风风光光回来娶她……谁知道,谁知道……”他声音渐低,最后一头栽到桌上,睡死了过去。
沈墨白手支着头,勉强站起来,摇晃着过去拉他,却哪里拉得动。正在拉扯间,门外跑进两个军士打扮的年轻人,一眼看见左穆,立刻叫起来:“好了好了,哪里没找到,原来在这里。”过来将左穆架起,看一眼沈墨白道:“你是什么人?”
沈墨白茫然摇摇头,两人看他也是一副醉相,又是斯文模样,其中一人问道:“你住在何处?我们送你回去?”
沈墨白茫然道:“我,我住在何处?”想了半天,似乎隐约有些印象,又似乎没有,又摇了摇头。那两人眼看问不出什么来,便不再管他,架着左穆顾自走了。
沈墨白看着三人走远,也摇摇晃晃出了酒店大门。外面仍是很冷,已然飘起了细碎的雪片,但他身上酒意未散,倒也并不觉得,只沿着街道歪歪倒倒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看见一扇大门,门前台阶打扫得十分干净,落着一层薄雪,看着十分熟悉。他迷迷糊糊走过去,一歪身倒在上面,蜷成了一团。雪花渐渐变得更大,不断地自灰色的天空中落下来,慢慢地在他身上盖了一层……
罗靖清早起来,天上犹是搓绵扯絮一般,地上已积了厚厚一层。从前在军中,雪后军士们都要清扫,他也就找了扫帚,将院中雪扫到四边墙角。想着门口必定也是积满了雪,便打开大门去清扫台阶。不想一眼就看见台阶上高出一团东西,被雪厚厚覆着,像是件死物。他皱皱眉,用扫帚随便划了一下,雪下便露出一角衣襟。罗靖一眼看去,脸色登时变了,扔了扫帚扑下去用双手去扒。雪扒开来,露出沈墨白跟雪一样白的脸,长长的睫毛垂下,已经结了一层冰霜,若不是胸口还有些微暖气,就跟死人没什么分别……
蛟蜃
雪从清早起就时断时续。碧烟站在回廊上,听着大门外马蹄声响,连忙迎了上去。罗靖一身薄雪,自门外大步进来,满脸烦躁。碧烟替他将披风取下,柔声道:“爷,我熬了桂圆八宝汤,要不要——”
罗靖将马缰甩给她,道:“送到东厢房来。”说罢,大步从她身边走过,头也不回。
碧烟站在雪地里,渐渐红了眼圈。碧泉轻轻走到她身后,将马缰从她手中接过:“回房去吧,地下冷。”
碧烟紧握着拳:“那个妖孽!他,他究竟是怎么迷惑了爷!哥,我不服,就是不服!”
碧泉微微叹口气,掸去妹妹头发上的碎雪:“不服又怎么样?那是爷看中的人。”谁都没有想到,沈墨白出走了一天,居然又回到了罗府。罗靖发现他的时候,他几乎冻死在台阶上。碧泉清楚地记得罗靖厉声叫他去请郎中,自己抱起沈墨白冲回了卧房。就像在吴城一样,生起一屋子的火盆,把所有能找到的被子都盖到沈墨白身上。他带着郎中回来的时候,看见罗靖坐在床边,仔细地给沈墨白揉搓手足,那专注的神态,或者连他自己都没发觉。那一刻他就知道,不必再对沈墨白做什么了,因为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碧烟死死握着拳:“为什么?我们跟了爷八年,他才来了多久?他究竟好在哪里?”
碧泉摇摇头,时间的长或短,有关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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