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先生说:“到中条山去十七师。”
“先生──鹿兆鹏缓缓站起来说,“十七师早已撤离中条山回潼关……”
“谁说的?”朱先生惊诧地问:“撤回潼关干什么?撤到哪里去了?”
“撤到渭北去了。”鹿兆鹏也嘲笑说,“按先生的话说嘛,就是窝里咬!我们
叫做打内战。蒋某人亲自下令撤回十七师攻打陕北红军……”
“你……说的可是真的?”朱先生怀疑了,“兆海的尸首刚刚从中条山搬回来
……”
“兆海……不是日本人打死的,是他进犯边区给红军打死。”鹿兆鹏痛苦地皱
皱眉头,“不过,这消息还未经证实……”
“没有证实的话不要说。”朱先生有点愠怒,“兆海是你的亲兄弟,你说这种
我不爱听。”朱先生说着站起来走到门口,回过头说,“我不信你的话。你说兆海
的瞎话我不信。你说十七师撤离的消息我也没听说过。”说罢丢下兆鹏走出屋子。
丈夫拂袖而去的唐突行为使朱白氏难为情起来。鹿兆鹏却不显得尴尬,反倒安慰起
朱白氏来,没有再多停留就告辞了。
朱先生一行八人鸡啼时分走出白鹿书院大门,在门前的平场上不约而同转过身
子,面对黑黝黝的白鹿原弯下腰去鞠躬三匝,然后默默地走下原坡去了。他们在星
光下涉过滋水,翻上北岭,登上北岭峰巅时正好赶上一个难得的时辰,一团颤悠悠
的熔岩似的火球从远方大地里浮冒出来,炽红的桔黄的烈焰把大地和天空熔为一体。
沿着山道走到岭下,便是气势恢宏的渭河平原,一条一绺或宽或窄的垄亩纵横联结
着,铺展着,一望无际的麦苗在温柔的晨光下泛着羞怯的嫩绿。八个一律长袍短褂
的老先生一步一步踏过关中平原的田野和村庄,天色暮黑时终于赶到渭河渡口。
渡船已经停止摆渡。朱先生领着七位老先生央求船公解开缆绳,在天色完全黑
严下来还可以摆渡一次。船公闷着头连瞅也不瞅他们,被缠磨久了就冷硬地撂出一
句话来:“这是军事命令。你求我不顶用,你去求老总吧!”这当儿正好有三个士
兵走过来,声色俱厉地盘问起来。朱先生瞧着他们笑着说:“小兄弟一个个都很精
神噢!给老汉们耍歪可惜了小兄弟们的这精神儿。有这精神到潼关外头耍歪去,在
那儿能耍出歪来才是真精神……”三个士兵哗啦一声拉开枪栓,对峙着八个老先生
,然后连推带搡逼他们到一间草屋里去。朱先生对他的同仁笑笑说:“好!咱们还
没过渭河,就在自家窝子里当了俘虏。”又转过头问一个士兵:“要不要我们举起
手来?”
一摆溜儿八个老先生真的举着双手,被三个士兵押到一座草顶屋子,这也许是
摆船工烧水煮食和睡觉的地方。屋子里站起来一位军官,竟会是护送鹿兆海灵柩的
那位马营长。朱先生一见就揶揄说:“你看看老夫举手投降的姿势对不对?”马营
长瞪了三个士兵一眼,斥骂一声:“眼瞎了吗?”急忙搀抚朱先生坐到屋里一条木
凳上,随之豁朗的说:“朱先生和诸位先生的抗战宣言我们师长看到了,特派我到
这儿来恭候先生,师长命令:”绝不能把先生放过河去。这道理很清楚……“朱先
生和他的同仁们一齐吵嚷起来。马营长丝毫不为所动:“先生跟我说什么都无用,
我得执行师长的命令。诸位今晚先到五里镇歇下,明天我再请示师长。”先生们还
在嚷嚷不休。马营长说:“我还有军务,不能陪诸位了。我派士兵送诸位到镇上去
……”朱先生一句不吭,率先走出草屋。八位先生愤愤然也走出来。朱先生说:
“我明日早起一定要过河。我不管谁的命令。你让你有士兵把我打死在渭河里。”
说着就坐在沙滩上:“咱们就坐在这儿等天明吧!”八位先生纷纷扔下肩头的背包,
示威似的坐下来。马营长说:“这儿不能有闲杂人。我在执行命令。诸位到镇子上
去吧!”朱先生问:“你不是说专意恭候我吗?看来此话属虚。”马营长说:“不
要多问,你们快去镇子上。”
朱先生一行八人在五里镇的一家客店里歇息下来,老先生们经过长途跋涉已疲
累不堪,一倒下就酣然入睡了。夜半时分,一阵急紧的敲门声,惊得老先生们披衣
蹬裤惊疑慌乱。朱先生拉开门闩,马营长和两位侍从站在门口说:“请先生跟我走。
”先生们纷纷收拾背包。马营长说:“诸位接着睡觉,只请朱先生一人。”
朱先生跟着马营长走时镇子背后的村庄,又走进一家四合院,进入上房客厅,
一位微服便装的中年人迎出来打躬作辑,马营长介绍说:“朱先生,这是我们茹师
长。”朱先生惊愕片刻,作揖还礼之后:“真的劳驾将军了。”俩人没有几句寒暄
便进入争论:
“先生,你投十七师我欢迎,但你不能去战场。你留在师部给我和我的军官当
先生。”
“我把砚台砸了,毛笔也烧了,现在只有一个目标──中条山。”
“那地方你去不得。”
“任啥艰难我都想过了,大不了是死,我就是到中条山寻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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