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叔气喘吁吁,咬着牙爬着每寸石阶,时不时还得侧着身,让个道,让一列列的山轿子通过,或是留神闪避刚换班的矿工,他们扛在肩上的铁锹、铲头。这些矿工累得眼皮都是浮泡的,黑污的脸上净是愁钱的忧,只顾着明天有没有饭吃,压根儿不在乎他们的家伙会不会伤到人。
他们的脏、他们的疲,与那些用油桐漆画得鲜红油亮的山轿子擦身而过,是多不搭的对比,却同存於这条拔峭的路。
他这把年纪,都可抱孙子了,叫他爬这种山路,简直折煞他的命。奈何,建在岩山上的玉漕上下,全是这种崎岖、窄小、壅塞的阶梯路。
他的主子肃离,本不要他跟的,就是不愿他费这般力应付。但他坚持,所以即使喘到话都说不清了,他也不喊一声累。
健步走在前头的主子回过身,担心地瞧他,说:「别跟了,独叔,我叫把轿子,你先回官栈休息吧。」
独叔挥手。「你在说啥呢?二爷。」他指着轿子。「小的可没资格坐。」
「你别计较。」主子伸手,想招民工扛的轿子。「在稷漕,人人都能搭舟马,这里,也一样人人能坐轿子,没什麽贵贱之分。」主子这样慰他。
他之所以会有这层顾忌,是因为在玉漕,他们从没看过一个平民能搭轿子。能搭山轿子的,都是能在轿顶上绘上家徽的官员或富商。
主子的手伸着,却招不到轿子。阶梯上来往的轿子,除了富家人的红漆轿外,便是货工用竹子随意绑缚,方便扛货的货轿。这样分明的景象,似乎在在提醒着他家主子一个观念──这里,只要你穿的是粗衣,就轮不到你坐轿。
玉漕的贫富悬殊,远比主子想的严重。
没这观念的主子,穿着一身官服,徒步爬在这窄道上,反倒显得稀奇,有点精神的矿工,还有些余力用好奇的眼色,打量这名不坐轿的官员。有时独叔还读懂他们的眼神呢!他们似乎在怪他这家仆不尽责,竟让他家主子劳动尊体,徒行这恼人的山路。
独叔看着主子的脸色,也觉得愧疚了。他想,主子才是要坐轿子回官栈休息的人哩!
他叮咛主子:「二爷,你身体不适,就取消今天的约吧,我替你说去,你别操心。」
主子笑了笑。「我很好,独叔。我娶了贵姝後,一直都是这个脸色。」说完,他又张望着,想替他老人家张罗回官栈的轿子。
独叔心里是既感激又感叹,他主子就是这般怜悯下人的脾性。大概是长年驻舰在外,不便携仆,事事能来的,便自个儿来,绝无架子。当年,他是随夫人嫁入,才跟着进肃家的,如今夫人亡後,他仍甘愿为这好主子留在肃家。虽无机会就近照顾,但主子要他做什麽,他俱在所不辞,要去哪儿,他必定跟随。
尤其,当肃家小姐以寻家当家的身分回到主家後,他更是不放心,独自放主子一人来这北穷州。
主子来北穷州,是想找个答案的。可他担心,这答案未必是主子能负荷得了的。小姐一个眼神,一抹笑容,都能牵起主子深埋心里的往事,往事如毒、如痛,似乎每看她一面,体内的鬼头鱼便要翻搅作乱一回,因此药烟抽得比以往更凶。
肃家小姐的改变,始终让主子心绪不定。如此,他又怎能孤身面对这改变的原因?
瞧主子惨白的脸色,独叔想,瘾子大抵又要发了,得快些让主子安下吃烟。他赶紧调了调气息,勉力踏了几个阶梯,拉住主子,说:「二爷,小的休息够了,继续吧。」
主子坚持。「独叔,够了,你回去吧。今日的官员我已拜会完了,接下来是我个人的事。」
他皱眉。「二爷说啥话?你的事,就是小的活儿。」
主子看着他。「你别担心我,都发生那麽多事了,还有什麽是我撑不住的?」
他挥手,要彼此别再僵了。他指指主子身後,几个面色不豫的路人。「二爷,咱们挡路了,快走吧!赶紧到达,得替你烧烟吃呢!」
主子笑了笑,摸着自己乾柴似的手,轻声说:「是啊,手开始乾了。」
独叔一看那手,皮肤像冻疮般的乾裂,的确是鬼头鱼毒发前的徵兆,不敢再耽搁,加快脚步。倒是主子,却是不以为意,仍是散步般的行走。
主仆二人继续往上爬,经过数条与这条石阶道垂直交错、呈东西向的街巷口,以及耸直宛如冲上云端的高大土楼。
主子像个游人欣赏美景,一边爬着梯,一边细细悠悠地看着他们行过的这座城市。有时只是一条宁静的幽巷,静静地垂着几条带花的藤蔓,也能引去他的注意,让他停步,认真地瞧着,瞧得彷佛真会有个人从里头走出来似的。
独叔想,他看得这般入神,定是因为这是小姐住了三年的城市,当心里太惦记着一个人,好像每一个角落都有她的存在似的。而因为她的存在,也让这些冰冷的角落有了味道与温度。
否则,住惯稷漕的他们,实在无法喜欢上玉漕这城市。若将稷漕比作宽湖广河,那玉漕便是深埋在山中的羊肠小径,什麽都窄,什麽都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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