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平时胆大包天的孩子,一看到那男人脸上的黥面,还有另一颊像火灼的焦黑疤痕,都退得远远的,机警地打量这头「怪物」。他们老说要去海蚀洞里打海怪,如今这海怪真现形了。
只有团和不怕,她站在原地,稀奇地看着他。
「团和,快走啊!」夥伴叫着。
团和装作没听到,仍是专注地看着一身风尘的男人。海风吹起,男人鬓旁的松发被吹得有些沧桑。
他走向她,夥伴在後头尖叫,撇下她不管了。
他蹲在她面前,还比她高一个头,她得仰着面瞧他。
「你不怕我吗?」他笑问。
她认真地想一想。「是因为你脸上长的那些东西吗?」她再想,想出了答案。「不会啊,那花纹挺美的。」她说的是那带罪的黥面文字,弯曲如花茎。
他伸手,替她拨拨被风吹乱的发,她竟也不怕,任着他。
「谢谢你,孩子。」他说:「你几岁了?」
「十岁了。」
他轻轻地握住她的小手,她不排斥,反而觉得这大叔的抚触很可亲。
「这麽大了。」他深深地望着她,似乎想把她的一丝一毫全记忆起来。「你娘把你养得真好。」
「是啊。」她很骄傲。「我娘爱我,把好的都给我。」
「我知道。」他低哑地应道。「我知道她会。」
她没听清,问:「大叔,你说啥啊?」
他不答,反问:「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团和。」
他轻笑一声。「好名字。」
见他笑,她更确信他不是怪物。他笑,好看。
「我娘也这麽说。」她也问:「大叔呢?」
「我啊。」他说:「肃离。」
她看了看他那双像是行过千山万水、沾满尘土的行履,问:「大叔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是吗?」
「是啊,我来找一个东西。」
「你说说看。」她热心地说:「说不定我见过。」
「我在找白色的羊脂莲,你见过吗?」
「见过!天天见!」她高兴地说:「我娘在院子里养了一池呢!每年这时候,都开花。」
「能带我去看吗?」他指指他被焦疤占据的眼。「我少了一只眼,有时候会找不着路。」
团和拍拍胸脯。「没问题。」
她牵着他的大手,小心翼翼地带他走上回蹄岬的路。
来到院子口,海风轻起,就听到了花叶婆娑的声响。一个少妇正撩着袍摆,下到池里,整理那丛开得茂盛的羊脂莲。
「我娘每天都在养那池莲,像养我一样用心。」她小声地对他说。
他默默地望着那在花丛中忙碌的背影。
她跑上去,向那少妇叫道:「娘,我回来了!」
少妇转身,朝女儿笑道:「今天匠学都好?」
「很好!」
她弯腰,替孩子擦着满额汗水。「午饭备在灶上,一会儿娘进去陪你吃。来……」她摘了一朵掉了花瓣的熟莲蓬给女儿。「吃些莲蓬消暑。」
他看着团和接过,又忙呼呼地朝他的方向指说着。
少妇一愣,抬起头,看向他。
她的表情先是困惑,再是平静。
她就像他们的女儿一样,对他虽然陌生,却总能安稳平和地接受他。
冥冥中的,属於家人的契合,正在归聚。
她先将孩子打发进屋用饭,又端了一壶凉茶与打鱼饭出来,招待他。
「午安。」她奉茶给他,有些生疏地说:「孩子说,你想瞧羊脂莲。」
他接过,故作惊奇地说:「原来,这里也可以养活羊脂莲。」
她静静地看着他的黥面,还有那面焦伤的脸。
他微赧地避开。「抱歉,不是挺好看的。」
「我无意冒犯。」他看她温柔地笑了。「只是,莫名的,觉得很可亲。」
他等待这抹微笑,等了十年。
她打了盆水,给他洗尘,然後下了池,又挑了几束熟透的莲蓬上来。
「要不要吃点莲蓬?」她邀他。「很解暑。」
一如十三年前。
他微哽地说:「好啊,谢谢。」
他想看莲,她让他坐在池边用饭,自己傍在一旁,熟练地替他剥莲子。
他看到她尾指上的慾戒。
「很美。」他由衷地称赞。「那戒指上是羊脂莲吗?」
她举起手看了看,轻笑着说:「是的,我很喜欢。」
「我也有一只。」他也举起他的拇指让她瞧。「真巧。」
她一怔,剥莲的手停了。她安静地看着他。
「你知道我为什麽喜欢羊脂莲吗?」他问。
她摇摇头。
「因为一首歌。」他哑着嗓,低低地哼起旋律。「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
她马上接道:「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
他笑。「不如顺意行。」
「是〈守脂莲〉。」
「你也会?」他再度佯装惊喜。
「我每天,都唱给羊脂莲听。」
「那一块唱吧?嗯?」
她点点头,此时,心里响起了一个声音……
我是一只大鸟,奴。
要载你飞回家的。
听着,她不好奇,也不追究,只是突然觉得,一切,都踏实了。
於是,男人起了音之後,她便跟着他一块迎向海,唱: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不如顺意行。
团花放。厌浓香。唯清花一朵。
呦!何花?此脂莲也。
展放愁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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