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炳还是躺着不动,漫不经心地回答道:“答应了就去的。可得有工夫才行。”陈文婷嘻嘻笑了两声,说:“你怎么没有工夫?”周炳说:“可不。你喝一口水,老板都拿眼睛瞅着你哪。连吃饭都稀哩哗啦,塞饱就算,没好好吃过半顿。”陈文婷摇着头说:“那就奇怪。我只道念书才不得闲,你打铁也这么不得闲哩!”周炳认真生气了,说:“是呀,是呀。我得闲。你没见我整天闲坐着,坐到p股都长起枕子来了?”爸爸按住他的性子道:“小炳你干什么啦,说话老是这么倔声倔气的!”可是陈文婷倒不理会这些,她早就想到别的事情上面去了。她仍然使唤那种爽朗利洒的声调说道:“说正经的,你这个学期念书不念书了?念吧。咱俩天天一道上学,多好!”周炳还来不及回答,爸爸就抢先替他说了:“小婷,上学敢情好,可哪来的钱哪?他大哥就是因为没有钱,上兵工厂做工去的呀。靠我两个赚钱,他二哥才能念书。可是他姐姐又要念书了。阿炳不得不停了学,跟我打铁去。他停了学,都已经三年了。如今,你都撵上他了,你的年级都比他高了。”陈文婷不假思索地说:“二姨爹,你没钱,怎么不跟爸爸借呢?”周铁说:“不,不。好孩子,我不愿意借。”陈文婷不做声了。周铁又说:“这样吧。他二哥今年中学毕业了,升学是一定不升的,看找不找到个差事吧。要是他二哥能赚钱的话,他就能念书。”陈文婷拿起那把鹅毛扇子,在周炳鼻子前面摇晃着,说:“不用,不用。哪里要等阿榕表哥去赚钱!我每天把点心钱拿一半出来,叫三姐也拿一半出来……”周炳听到这里,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陈文婷已经跑去找姐姐去了。陈文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屋里。陈文婷也跟着跑进屋里,许久都没出来。周铁对儿子说道:“我去睡了。你也不要歇太久。明早还要开工呢!”说完就回家去了。剩下周炳一个人坐在石头长凳上,怎么着也不是味道。
美人儿
这时候,何家门口的电灯忽然又一亮,那酸枝趟栊带着白铜铃儿呲溜溜、哗啷啷一响,何五爷又出来送客。客人走了,何应元正想转身回去,没想到巷口出现一个雪白的、不大的身影儿,把他整个人给吸引住了。这个人就是周炳的同年表姐区桃,穿着碎花白夏布短衫,白夏布长裤,绿油木屐,踏着清脆的步子,走进三家巷来。她的前胸微微挺起,两手匀称地、富于弹性地摆动着,使每个人都想起来,自己也曾有过这么一段美妙的青春。她的刘海细细地垂在前额的正中,像一绺黑色的丝带,白玉般的脸蛋儿泛着天然的轻微的红晕,衬着一头柔软的深黑的头发,格外鲜明。她的鼻子和嘴都是端正而又小巧的,好看得使人惊叹。她的细长的眼睛是那样天真、那样纯洁地望着这整个的世界,哪怕有什么肮脏的东西,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她一定也不曾看见。黑夜看见她来,赶快让开了路;墙头的电灯却照耀得更加光明。所有这些,把何应元整个儿看得呆了。他像掉了魂似地向她走过去,越来越接近,接近得使她惊慌怪叫起来道:
“呵唷!何大爷!”
何应元猛然惊醒过来,伸开两手,拦住她的路,说:“怎么不上我家里玩儿去呢?阿义、阿礼他两个天天在盼望你呐!你进去看看,八音钟呀,蝴蝶琴呀,檀香匣呀,留声机呀,哪样没有!还有那吃的,玫瑰糖,杏仁霜,松子糕,桂花卷,尽你吃个饱!还有,你给我家里的人,每人做他一双鞋。快进去,快进去!”
区桃摇着她那发光闪闪的脑袋说:“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听你的留声机,我不吃你的糖!”
何应元说:“你不听我的留声机,你不吃我的糖,难道你不给我们做鞋子?快进去,快进去!”
区桃说:“不!我告诉爸爸,让他来给你们做。”
何应元说:“谁要你爸爸做鞋子?人家只是要你做。快进去,快进去!你要是不进去,我就不放你过去!”
区桃用木屐顿着巷子中心的白麻石说:“别激人了,别激人了。快让我过去,我还有正经事呢!”后来又加上一句哄他道:“你先让我过去。回头我出来,就上你们家里做鞋子去!”听她的口气,好像她是个大人,那四五十岁的何五爷倒反而是个小孩子的一般。没想到何应元透过金丝眼镜,一眼望见她手里还拿了一个小布包,就得了个新题目,一定要看那布包里包的是什么东西,否则不让过去。区桃不依,他就想动手去抢,可是哪里抢得到。只见区桃把那又苗条、又灵活的腰身一摆动,一弯曲,左一闪,右一躲,忽然往左边虚晃一下,跟着往右边一钻,像一条鱼一样,出溜一声就钻过去了。正在这个时候,矮矮胖胖的陈万利从官塘街外面走进巷子里面去。他一面走,一面问道:“阿桃,慌慌张张做什么?要跑到哪里去?”区桃听见是他,只好叫了一声:“大姨爹!”站定在陈家门口。何五爷对陈万利说道:“你看这个阿桃,多么没规矩,我叫她上我家里去做鞋子,她就是不肯去!”陈万利没有理会何应元,只是一面喃喃自语:“哼,这早晚天气,做鞋子。”一面朝区桃走去。走到区桃面前,左手端起区桃那杏仁尖一般的下巴,右手在区桃那浅浅的酒窝儿上面,实实在在地拧了一下。他是长辈,区桃没敢声张,只痛得她脸上一阵火辣味儿,怪不好受。她像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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