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仰首的工夫,鹤女耽已落至她的身边。耽微垂的眼抬起来,深情地望着她。就好像天地间再多人,这双眼也只容的下她的公主一个:“我自然要帮,阿妍。火鹤从来不会拒绝公主的。”这句话轻如鬼魅,幽幽地透出分不寻常。
该怎么面对一个曾与你亲密无间,几年不见后性情大变、宛若脱胎换骨的人?
靖节突然说不出话来,心底却觉应该开口。于是她张嘴叫了声:“耽……”却再想不出下句。
耽只是静静地望着她,沉静又安详。
不多时,是耽打破了相顾无言的僵局。她偏了偏头,道:“公主随我入红羽殿罢。”
卫澄远立,偶有几字随风飘近他。他只装作听不到的样子,但内里却又不禁乱想。
公主与火鹤到底是有着怎样的因缘呢?
人人都知道的传奇,若是相隔万水千山,卫澄无意探究。可是如今二人就立于几丈处,他那一点的好奇彻底被勾了起来,轻而易举地越过了“非礼无听,非礼无思”的家规,也越过了他素来的不做了解、为人体贴。
公主与鹤女的故事,是抹了金粉的云梦画卷。每个人都能娓娓道来这段故事下酒,但卫澄从未听闻有人深究过公主与鹤女的心绪。
人人都知道,鹤女霞浴火后追随凤凰神女前去蓬莱仙岛。途经江国,公主成延用了一滴仙露抚平了她的创伤。霞心中感激,辞了凤凰圣女留下,为江国挡了百年一遇的飓风。公主成延亦感其善举,从此与霞来往密切,情深意重。略有不幸的是,半年后,公主与鹤女霞几十年间再未见上一面。
而江国的霁秀山更名鹤栖山,鹤女霞居住于上。
这是公主为弱小的江国求来的庇护,也正是她们无法再相见的根源。一个颇得民心的人,有了火鹤的襄助,不管是男是女,都会成为皇帝的肉中刺,猜疑忌惮,一个都少不了。公主不愿意惹这样的麻烦,于是选择了不见。
公主的宅心仁厚与鹤女霞的知恩图报被百姓作谈资讲了几十年,而成延也渐渐老了。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临终前,她求霞不要离开,只是为了当初情谊。
其实是不用求的。只要她用手轻抚霞的脸,露出个笑容来,霞就身不由己了。成延自己也清楚。就算与霞几十年不见,她还是会为那一滴仙露的恩情与半年的相伴继续庇佑江国。
卫澄祖母那时只有十四岁,按例于长公主临终前照料。那时她正叠着公主用过的药帕,隐隐约约听见鹤女霞说:“公主,您的恩情,我永世不忘。”
好像撑到现在,只是为了这么一句话,公主听闻后便安心去了。
鹤女霞却还是要离开,但临行前,她又给了江国一位新的鹤女。她说:“有一只火鹤名作咎,她的凡心还在,痴念也还未了……给她一位公主吧,那样…你们想怎样都可以了。”
咎得了成玉公主。
后来,成玉公主逝去,咎也要离开。像是传承一般,她也留下了个女童,她也要一位公主。
江国王室终于心满意足,也终于能做安枕之人。没有一位别国帝王敢对江国宣战,不论他是多么强大,也不论他是多么残暴痴傻。
自此便有了不成文书的规矩,每一位鹤女与被选上的公主都会于鹤栖山相伴相依八年。八年过后,鹤女与公主再见机会便渺茫。往往都是,再见之日便是公主将死之时。
明明只需要离开罢了。卫澄想,自己就能打开的枷锁,为何还要挂在脖子上?
他抬起头,公主和鹤女却已经不见了。
突然发现自己的想法称得上大逆不道,他受惊似的打断了思绪。
鹤栖山无太多变化,靖节一路看,相思花也静静地落了一路,打在耽与她的身上,温柔的破碎。
红羽殿藏于青雾与长叶中,靖节偷偷地在心中描摹它的样子。好像是与之前一样,红木金雕,柱上飞凤。檐上却挂着几只风铃,靖节一望见便发出轻响。这应该是耽自她走后挂上的,好像算不得大变动。
耽推开大门,一股香木味散开,靖节随之走进后大略一观,只见成千的金铃挂于横贯大殿的数根长绳上,大殿中央立着凤凰神女的玉像,四周围绕着一圈香木,上面妥帖得安置着一枚扶铃,古朴大气,哑光神秘。其上压抑的刀兵神气,连凡胎ròu_tǐ的靖节都能隐约感受。
“这与你走时的布局略有不同了。”耽轻叹了一声,“但总是要变的。沧海变作桑田,刀兵化作庇佑,这世上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呢?”
耽折了一根香木枝,用无骨灯的星火点燃了它。香气静静续于空中,微微回旋着扩散开来。
殿中只有靖节和耽两人,两人都未言语,留了一室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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