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恢复从容,睥睨天下。我忆起了她六岁时,我们初次相见。我当时听闻,这个最年幼的公主是当时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奈何她先天不足体弱多病,从未踏出宫门一步,被泡在药罐子养大。我自身阳气过盛,盛则容易伐虚,因此,我们第一次相遇,正是我最为落魄之际。
玉朝国与蜀沅国的仇怨由来已久,华暄六岁那年爆发了一场旷世惨烈的战役,我受了很重的伤,独自安养在龙潭里。
国家上上下下忙着休养生息,似乎都遗忘了在战场上差点为国捐躯的我。
唉,护国神龙便是如此,你守护着国家,谁来守护你?
也许是伤得太狠了些,我竟然不禁盯着水潭里自己伤痕累累的模样,这般矫情地埋怨。
在平生唯一一次顾影自怜之际,小小的华暄却突然出现,瘦小的脸庞上盈满灿烂的笑意,还带着与年龄不符的镇静走到我庞大的原身面前,直呼我的名讳,仿佛与我早已熟识。
“尤君,你知道你可以化作人形吗?”
知道,我对这个愚蠢的问题嗤之以鼻,我自是知道,可我从来没有幻化过,我干嘛要在这群人面前幻化成人的身子,龙身不是更高贵霸气吗?
“喂,”她摇了摇手里的玉瓶,“全玉朝最好的药,你化作人形我才好给你上药啊。不然,涂你一只眼睛都不够啊!”
哼,谁稀罕?
她明眸一转,忽而语气就软了下来,“尤君,你看,我常年都是个病人,我最能理解病人的心情了,你听我的话,好吗?让我好好照顾你。”
我先前只道这厮真是嚣张,这时再细细联系着她的妆扮和话语,才料想到她就是华暄。
看来玉朝国终究待我不薄,公主的话,我还是该给个面子的。
幻化作人身的第一刻,我被她紧紧抱住。
伤口的疼痛,和无所适从的酥麻窜遍全身。她尽力伸长手臂将我环住,大概是想把我抱得再多一些,再紧一些,可偏偏又不敢太过用力。松开的那一刹,我看到了她微微泛红的眼圈。
我忍不住暗笑,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看到这样的小伤就想哭。
心,却像微风拂过龙潭,轻轻漾开波澜。
至此,我拥有了此生第一个朋友,她从不像其他王子公主那般畏惧我,我才能在几千年的孤寂中,拥有了十几年可贵的告别寂寞的岁月。
那时我才察觉,不是她没见过世面,而是我没见过世面。我久困在龙潭,所知的大千世界,都来自于她的口中。她讲人间的奇闻异事时,如数家珍,滔滔不绝,真是一点都不像个久居深宫的公主,倒像个茶寮酒肆里的说书先生。
我素来知道她聪明博学得很,却未料得她如此深谙治国的大智慧,兴许是历史话本看的不少,看出些了门道,玉朝国在她的治理下愈发繁盛,令所有人心悦诚服。
实现了心愿的她,应该很开心呀,即使…牺牲了我……可华暄啊,为何你每每轻抚珠子时,眉眼里永远深藏倦意和悲哀?
这般细细想来,华暄真是个狠心的人,对我狠心这一点,从初见时给我上药的样子就可以妥妥地看出。我故意使劲叫唤着痛,她却眼也不眨,手也不抖,还口口声声侮辱着我身为龙族的尊严,说我脆弱不堪。
当了皇帝后,她越发狠心了,幽禁兄长,连自己也不饶过,废寝忘食,日理万机,竟未曾留有半刻属于自己欢愉的时光。二十岁的华暄,再无言笑,她独自伫立在宫阙的最高点,再也没有半点当初肆意胡闹的影子。
那段时日,华暄指尖的温暖总是透过珠子,轻轻传来,成为我唯一能感受的温度。可有一次上朝,华暄竟然没有把安放在珠内的我带在身边。所以我不知道,那一日,她正式昭告退位给她悉心栽培的侄儿弥昌。我也不知道,那一日,她的话音尚在大殿里回响,人却虚弱地倒在了冰冷的龙椅上,再也未能醒来。
宫人只当我是一颗皇上极其喜爱的珠子,将我伴着华暄葬入皇陵。那是于我而言,如恍然如残梦,我被塞进华暄冰冷而僵硬的手里,而她,静静躺在灵柩里,一动不动,没有半分生机。
我听到皇陵里的哭声嘈杂,如一层层巨浪反反复复将我袭卷。我看到臣子们俯在长长的白玉石阶上抽泣,似虾兵般弓着身体,又像筛米一样哆哆嗦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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