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酒离了玉京之后,消息渐无。冯怀素始终放不下他。
第一年,冯怀素撑着竹伞,在博陵的雨季中等了一月。
第二年,冯怀素寄情尺素,每封信读着俱是情真意切。
第三年,冯怀素省吃俭用,尽其所能地搜罗佳酿名酒。
第四年,冯怀素热情渐消,只偶尔托人带些精巧礼物。
第五年,冯怀素音信飘零,听人说是已娶了一房妾室。
第六年,冯怀素旧事已忘,爱恨终究是消磨了个干净。
第七年,冯怀素大病一场,遣散了姬妾,自此半官半隐,再不理声色犬马。
第十年,有人敲开了逊园的府门,送来了崔昭灵的死讯。他没有给他留书,只听说临终绝笔是一句极其单薄的“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冯怀素没有哭。第二年又重归fēng_liú,通宵达旦,宴饮不绝。
又三年,一日宴饮后,冯怀素在逊醉死过去,死时正伏在桌上一卷未默完的《药师经》上,笔尖舌血未干。冰壶清莹,总有一日,是要化的。便如情爱,情深情浅,爱浓爱淡,从不长久。
冯怀素醒来时,袁梦杳正在他榻边,见他醒来连忙唤了大夫进来。冯怀素似乎有些回不过神来,他拂开大夫,叫一旁侍候的仆人倒了一杯水给他,他缓缓地饮了,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三月十六,你睡了足足三日。”袁梦杳道:“陛下已经将使臣扣了,若不是大夫查不出你有什么不对劲的,这会儿他脑袋估计已经搬家了。”
原来只是一场梦啊……冯怀素又觉得庆幸:还好只是一场梦。
“我只是喝醉了罢了,百夷送来的,是坛好酒……”冯怀素喝了点粥,身上有了些力气,穿戴整齐道:“我要进宫面圣。”
冯怀素辞官了。这是谁也没料到的事情。
辜涣不解,他原本以为冯怀素会是留在他身边最长久的一个人,却没想到他是最先离开的。如今朝中正值用人之际,辜涣不想放人,威胁也威胁了,软话也说尽了,冯怀素下定决心要走。到了最后,不得不放下皇帝的身份,将事情问个清楚明白。
冯怀素将桩桩件件全都说了。辜涣既心惊于他的隐瞒和自己的迟钝,又为他的儿女情长觉得好笑。
“怀素,为了六年的欢情,放弃你寒窗苦读、殚精竭虑得来的一切,真的值得吗?”辜涣近乎语重心长了起来:“怀素方才醒转,许是还不甚清醒,不若再回去想想?”
冯逊没有回去。他哭了,哭得极其凄惨。
辜涣呆住了。他与怀素、梦杳、含章四个人是一起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与怀素认识最早,这是他第一次见冯怀素哭。据说,上一次他哭时,是他祖父冯真寄逝世之时。他只有六岁,站在灵前,脊背挺得很直,哭得极其隐忍。这一次他几乎是号啕痛哭,仿佛终于承受不住过载的痛苦。
辜涣心软了,终究是破格准了。他们四个人,如今只剩梦杳一个陪着他了,终究是世事难料。
冯怀素离京那日,辜涣没法去送,站在皇城上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凉。他还记得当年也是在这里送左含章和崔昭灵出使百夷,不料再见昭灵已是六年之后。至于含章,是他亲自下得圣旨,命他无诏不得回京,如今南疆还不稳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下一面,若是战事起了,或许永远也见不着了。
辜涣的确有一副温柔心肠,但他也是一位帝王,某种程度上,他是一位比高祖更出色的帝王,他仁善,却又无情。
辜涣沉默了很久,他拍了拍身旁朱漪的手,道:“我们回吧,也当送了他一程,心意到了。”
玉京烟雾朦胧的三月天里,谁都知道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走这一程,送这一程,已经是缘分难得。
冯怀素到了博陵的第一件事便是向崔氏递了帖子,请求见崔昭灵一面。只是递过去的帖子都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冯怀素不得法门,却也不着急,他转卖了在玉京的祖产,在博陵创办了望真书院,广纳学子。他虽是多年未曾钻研学问,只是当年在国子监也是佼佼者,又仰仗他祖父冯真寄的声望,竟也稳稳当当将学院办了起来,看样子是打算在博陵灵均安居乐业了。
崔氏郡望既高,也做不出公然打压之事。何况冯怀素在灵均办学,不论门第出身地招收学子,乃是功于文教、利在千秋之事,崔氏若是打压,反而容易疏离了民心。
冯怀素平时在望真书院教书,闲时就带些得意的学生去颂华河的支流岁河测绘水文,只是无一日落下往崔氏递拜帖。过了两月,崔谬似是烦了,派人传了口信说:“吾侄昭灵,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家国,如今故交尽散,命不久矣,若你还有冯老半分遗风,见我崔氏门,便该退避三舍。”
冯怀素只道让他给崔相带个消息,说他手里有蓝舒恩的消息,想要亲自见崔昭灵一面。第二日传消息的人来了,说是崔相要见他。
崔宅,永熙堂。
崔氏乃是天下士族之首,博陵灵均乃是其本家所在。崔宅年头很久,几次扩建过,继元之乱时,被占去做了将军府,有幸被保存下来。待江北光复之后,崔宅自然又回到了崔氏手中。虽有不少毁弃,毕竟底蕴还在,重修一番,处处古香古色、宽宏深广,颇为气派,又绝无半点僭越之处。崔谬辞官后归隐江南,只是江南潮湿,不适合崔酒养病,故而才会停在博陵灵均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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