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过去了。上官金童明白了这些人根本不是为已而来,心情颇有些矛盾,可谓半忧半喜。猎人与鸟,勾起了他一些回忆,自然是与鸟儿韩有关。鸟儿韩其实是个懂鸟语的怪才,要不他凭什么能在荒山野岭里生活十五年呢。他一定能与鸟儿对话,交流思想,对着日本鸟儿诉说他的思乡之苦,也许有许多鸟儿远涉重洋来到高密东北乡向我们报信,只是我们听不懂鸟语罢了。平!平!又是两声枪响,猎人击毙了一只水鸭子,那可怜的鸟儿是飞起数米高时中弹的,铅丸把它的身体打碎了,绿色的羽毛在沼泽地翻飞,它跌落在水汪里,像块垂直下落的石头。秘书扔下手提的皮鞋,往上撸撸裤腿,又要下去捡鸟。马副市长说:“小何,算了吧,一只小家伙,不值得。”红衣女人娇滴滴地说:“不,我要那鸭上的翠绿羽毛。”小何说:“不要紧的,我去捡。”小伙子很踊跃地跳下去,噗噗哧哧地踩着烂泥往前走,淤泥陷到他的膝盖处,他走得有点吃力。接近死鸭子时,淤泥分明深了,直陷到了他的大腿根。马副市长喊道:“小何,回来吧!”但为时已晚,淤泥里噗噗地冒出有硫磺味的气泡,好像不是小何的身体下陷而是淤泥在上升。小伙子掉回头,喊叫了一句什么,上官金童没听清楚,但小伙子惨白的脸上那惊恐的表情却牢牢地印在他的脑子里。
傍晚时分,营救落泥秘书的人群无奈地散去了。只余下一个苍老的妇人坐在沼泽地外嘶哑地哭泣着。几个灰溜溜的人疲乏地劝着她,动手拉她,但老妇人挣扎着不走,并且一次次地往儿子陷没的地方冲刺,每次都被身边的人拉住。后来,那几个人强硬地架着她的胳膊把她拖走,她的脚尖在草地上划出了两道灰白的痕迹。
沼泽地边恢复了安静,上官金童的面前是一片被汽车轮胎、拖拉机履带压烂了的草地,人脚留下的痕迹更是密密麻麻,傍晚的空气里混合着人味、车味和青草汁液的味道。他们折腾了半天也没能把小伙子从淤泥中救出来。他们用钢丝绳拴着几个武警战士的腰把他们放到泥潭里去,那几个战士脸都憋青了也没试着泥潭的底。秘书变成了泥鳅,不知钻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一天,上官金童一直坐在母亲的坟前,没人与他说话,更没人盘问他坟中埋着何人。青年秘书的灭顶给了他一个启示:如果那严肃的公家人再来逼我挖掘坟墓,那我就挖吧,挖出来,我背着,我背母亲的尸首憋足劲往前冲出几十步,我就与母亲一起沉入泥潭了。我至死也不会松手,两个人的重量加在一起,沉的会更快更深。
暮色愈加浓重,沼泽地里的鸟儿已经栖落在乱草中准备过夜了。间或有几只鸟儿惊叫着蹿飞起来,好像被蛇咬了一口。西行列车披着晚霞空咚空咚地开过去了。沼泽地中心无人能进去的地方,那种紫红色的毒气渐渐地绽开了花朵,阵阵晚风送来了沼泽地深处的气息。都这时候了,严肃的公家人还没来,那么他是不会来了。你来了我也不怕你了,他想。那么个活蹦乱跳、前程远大的小伙子,几分钟内便被淤泥吞噬,连尸首都找不到,我一个年近花甲的废人,还有什么好怕呢?彻底消除精神负担后,他感到肠胃绞痛,知道是饿的。母亲去世后他就没正经吃过一顿饭。他模模糊糊地感到应该进城去找点吃的,到那条著名的小吃街上去,总能捡到点吃的,那里,吃新鲜的红男绿女们喜欢抛弃食物,捡来吃,一是清理了环境,二是维持了生命,三是减少了浪费。人要活下去其实也不难。他想走,但双腿如铁拖不动。他看到在母亲坟墓后边没人脚践踏的地方,有很多苍白的花朵,只有中间的一朵,显出黯淡的红色。花朵们散发着甜味。他往前爬行了几步,伸手先揪下了那朵花,稍加欣赏便塞到嘴里去。花瓣很脆,宛如生虾肉,咀嚼几下便满嘴血腥味。花朵为什么会有血腥味呢?因为大地浸透了人类的鲜血。
在这个星月璀灿的夜晚里,上官金童嘴里塞满花朵,仰面朝天躺在母亲的坟墓前,回忆了很多很多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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