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州,发现户州已经大变了模样。楼房高了,多了,人们穿得五颜六色。费了好些时间,我才找到了已经破败不堪的容家大宅。
我叩了叩门,好一阵,才一个中年男子现了身。
“侬撒宁?”中年人疑惑的眼神令我难受不已,他已经认不出我了。更叫我恍然的,是他苍老、发皱的脸上的小宝的影子。
“我是容辉,”我说,“小宝,是你吗?”
容家空落落的,屋内很多装潢都还是我走的那年的款式,却全都又脏又破。
小宝说:“姨奶奶已经走了,你没来得及。去拜一拜吧。”
我在灵堂磕了头。对着遗像,我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不必说了。
小宝领我从灵堂出来,又到厨房端了两碗面。我俩面对面边吃边聊。
我问他:“容恩已经去世了吗?”
小宝说:“我不知道。”
我大骇,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你离开之后,爷爷也走了。
“你走的那年,爷爷不知发了什么疯,把商行卖了,钱留给了家里,自己却是一夜消失,只留了一封信,叫我们不要告诉你。天晓得爷爷怎么了,他疯了吧。爷爷一走,谁也找不着他。有人说他参军了,有人说他出国了,有人说他做了乞丐!姨娘和夏先生到处奔波打听。第二年,夏先生就病得很重,没有几年,他就没了。那一年我十岁,姨娘拉扯我和姐姐长大成人,她一直念着你,可你却不愿回来。后来姐姐考到女子大学,毕了业在木州做了教师,嫁在那儿,过得还不错。我没考上大学,就娶了个媳妇,两人做点小生意混口饭吃。”小宝说着,半是户州话,半是国语。他已经完全褪去了北方口音。
小宝说,我和容恩这一走,就都没有再回来过。家里只剩下女人、病人和孩子,如同小儿怀金行于闹市,他们过得很艰难。
他说他恨过我,也恨过容恩。
“如果不是你们相继离开,这个家不会散,”小宝吃着面,唏哩呼噜,“你说爷爷去了哪?他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回来?”
我说,我不知道。
小宝摇摇头:“算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提。你这些年在国外过得好吗?等下我打个电话叫姐姐明天回来,咱们吃个饭聚聚,再去夏先生坟前瞧瞧吧。我媳妇带孩子回乡下娘家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小宝去打电话了,我在容家院子里转悠,又回到了二楼书房。
书房还是我离开时的模样,就连那个被我拆掉的柜子,也原样不动地放在地上,落了厚厚一层灰。
我又看见了我的手稿,已经又黄又旧,还有家人的各种照片,以及一本从未见过的随笔。
我粗略地看了一页——竟然是容恩的字迹。
他写道:“他真像我。我老了,却也是他。”时间是一九四二年。
我险些落下眼泪。
夏晖练字的本子还在,我颤抖地翻着,发现最后一页多了一段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这段词,我走的那天,他唱给我听过。
我忽然不明白自己究竟爱过谁。
小宝在门外唤我:“要不咱俩先去扫墓吧,姐姐电话打不通,晚点再打……”
我擦了眼泪,应道:“这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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