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田看见他动了动干涩的嘴唇,说了两个字,转身下楼去。
山田像凝固般的站在那儿,看着承志的身影消失。他感到那两个字过了很久,仿佛走了好些年,才在他耳边清晰起来。
“别来。”承志说。
雨声淹没了山田一郎,又将他唤醒。
胸口的疼痛让他首先呻吟了一声,屋子里很亮,他睡着的时候忘了关床边的台灯。挣扎着坐起来,山田抹了把脸,尽是淋漓的泪水。
在梦里哭了。
他想了想那梦,下意识往窗边看去,窗的位置不对,这里是北平,不是青岛,这是他在饭店长期订用的房间,并不是那间破旧的出租阁楼。
窗下的写字台上散落着团团涅白,他眯眼去看,不是月季,是他昨夜用过的纱布。
外面在下大雨,雷声阵阵。山田一郎卧在床上发了半晌的呆,强撑着走下床去。仅剩了一颗子弹的手枪在枕头底下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枪柄,他将枪拿起来,装进衣架上的大衣兜里。桌上散落着染血的纱布,走过去就闻见一股刺鼻的酒精味,山田将它们收拾进自己的公文包,准备带走。
和纱布混在一起的还有条藏青色的蜡染帕子,上面是白色的雏燕花样,可惜早已经被山田的鲜血浸染得一塌糊涂。他将那帕子挑拣出来看了看,那憨憨的燕子和它抬手就打人的主人可并不相称。
“起来!中枪的又不是腿,你撂什么挑子?!”
山田倚在一家洋楼下的铁花栏杆上,他的头发叫冷汗浸成一绺绺的,汗顺着头发又流进眼睛里,酸涩而痛。他喘了口气,胸口像被什么浑身是刺的小东西钻了进去,疼得想呕。
他便真的捂嘴干呕了几下,指缝滴下血来。他把带血的手冲自己面前杏眼圆睁的姑娘挥了挥:
“我不成了,您能自个儿安静的离开吗?别吵我了,想吐。”
得到的回答是力气极大的小细胳膊,拽着他的领子把他拖得倒在地上,他便侧躺在地上喘:
“我坐得挺好的,你非让我躺下......”
“你这放得哪门子赖,”乐倩文蹲下去,她的红色呢绒裙子像是黑暗中一把热烈燃烧的火焰,晃得山田眼睛昏花。她将块帕子塞进一郎的西装上襟里,还摸索着按了一把伤口,疼得一郎直咳,她盯了一郎许久,终于是明白了:
“你要去找谁?”
一郎忽的抬眼看她,那眼睛亮极了,从乐倩文的角度看去,那里面映着她身后的月亮,这个人仿佛是被发现了他雀跃很久的秘密,快乐从他的眼睛里透出来。然而她无情的浇灭了它,就像她曾经这样浇灭自己:
“你找不到他,你以为你去了他会见你吗?”
“就算你见到他,你能对他说什么?”
一郎看着她,他竟然真的迫使自己混沌的脑袋运转以来,思考这样的问题。见到那个人,他能和他说什么,他能回答他什么?
一郎,我想让中国人都过上好日子。
山田越过乐倩文的肩膀,茫然的环顾四周,这个黑暗衰败的国家,他无法用它的现状来回答承志。
他父亲问他,一郎,你是做生物课题的,你要去中国杀人吗?
承志说,所有生物学者都敬畏生命,一郎,你是战士,但学识才是革命最有利的武器,我不希望你到一线去。
然而十年后,他在寒夜里带着满手的鲜血,胸膛怀揣着一颗子弹,狼狈的在别人的屋檐下苟延残喘。
山田将那块帕子重新塞进公文包里,胃依旧隐隐作痛。昨晚动手的时候一个不备被人用铁架在腹部拦了一杠子。
他将屋中一切都整理好,戴了帽子,转身开门去。饭店客人离去是要开着房门的,他将房门大敞,踏到外面脏污的地板上。屋外走廊上有客人走过留下的水渍——外面的雨还没有停。
脚步声渐渐的远了,大敞的门口静静的立着一把伞,不知是留给哪个没带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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