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时日,仲衡透过面上的黑面甲,总是能看到属下畏惧却又似乎带着诡异嘲弄的表情。
父亲的选择让仲家重新开枝散叶,重得荣华, 弃了这恩义两消的国, 弃了这残废无用的儿子, 将仲家重新发扬光大,甚合祖训——“你不仁, 我不义!”又有什么错呢?
胸口总有些空,似是有什么被挖了去,总也填不满,杀尽蛮胡,血色尽染手中刀,也填不满心头黑洞洞的空,似是冬日里冰棱结满的悬崖山洞,山风吹过,徒留一地冰寒。
好在,他还有阿奴,有个怎么弄也弄不死,也舍不得弄死的贱奴。
那般耀武扬威、嚣张跋扈,视人命如草芥的纨绔公子哥,一朝跌落尘埃,便如敲断了脊梁的死狗一般,丑恶难当。厉弦的父亲,亲生父亲,大义灭亲,将他这个嫡长子当作恶臭难当的污秽,迫不及待地丢弃,碾作烂泥。
昔日不曾管教半分,如今丢得倒是爽快淋漓。
皇帝说,这废物草包胆大妄为、毫无人性,竟然敢如此凌虐功臣之后,残害于他,说要将这废物交予他好好教训,还报当日所受的折磨与欺辱。
他把人接了下来,攥在手心,心头却是冷笑。
“功臣”?当日要夷仲家三族,几乎灭了仲家满门的,厉弦这等臭虫可还不够格,他不过是只撕咬倒地猛兽的食尸鬣犬而已。
那畜生被皇帝在黑狱里关了几月,原本酒色满面、青白浮肿的脸倒瘦了下来,瞪着两只惶惶的大眼,苍白似鬼,又似是麋鹿羔羊一般无辜。
若是不知道他满身血腥,手上不止一两条人命的,大约还真会被他这付可怜相给骗了去。
看到自己出现在他面前,厉弦吓坏了,抖得似只鹌鹑,眼里满是绝望,就像是遇到了天敌的小兽。
无端端的,仲衡觉得有些失望,一把掐着这畜生的脖子,将他凌空拎起。
厉弦挣扎着,脸涨得通红,双手拼命地拉扯着他的胳膊,想要挣脱开来。那点小鸡仔子似的力气又如何是他的对手?厉弦很快就脸色发青,手脚只能无力地抽动了。
仲衡有些恍惚,手掌之下,那纤细的脖子中,脉搏越来越缓,越来越轻……厉弦暴凸着眼,手指没了力气,却仍是不屈不挠地挠着他的手。
那个样子说不上好看,甚至称得上丑恶,但那双眼里却没什么怨恨,只有一个浓浓的,似要溢出眼睛的渴望——他想活,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
只要轻轻一捏,曾经的羞辱,曾经的苦痛都会烟散云散?
不!不能让这畜生这般轻易的死去,上穷碧落下黄泉,他无尽无穷的苦楚与寂寥,愤恨与茫然都寻不见忘却之药。唯有以恨为缰,以怨为锁,牵着两人同下十八层地狱罢!
曾经的厉大公子死了,活下来的是他的阿奴,挣扎着努力求活的阿奴。
看着他一点点颓败,受尽屈辱,却竭力忍耐着,沉默地想让自己好过片刻,仲衡就忍不住心头的妖火,想焚尽一切的苦痛厌憎之火。
凌虐他的身,他的心,用尽一切法子让他在痛苦中欢愉,欢愉中凋零,一日又一日,仲衡的眼再也离不开这卑贱的,只属于自己的贱奴。
仲衡知道,他中了毒,中了名为“阿奴”的剧毒,不思量,已入骨。
恨到麻木,却又渴慕他对生的执着。
活着,当真是如此重要么?也许,这一辈子就如此纠缠到死吧?
没曾想,一辈子太短。
短到只余了相拥的一瞬。
箭矢穿透两人的身体,疼痛也只是短短一息,仲衡用尽全身的力气拥中怀中恨了半生的人,阿奴最怕痛,痛得浑身抽搐却恨恨咬牙时,眼中水光潋滟,总是会让他下手更重更狠。
这一辈子就这样吧!恩仇尽忘,爱恨难辨。
可惜再也看不到阿奴,那双永远都“活着”,努力想活下去的眼了。
若有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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