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孟春水眼里,它们都是深浅不一的黄。
浓郁到刺目的黄。
方才直到在救护车里,看见赵维宗被放在窄窄的急救床上,戴上了氧气罩,孟春水才从那种濒死的绝望中稍稍缓过神来,可这种感觉现在又回到了他身上。
靠在手术室外漆成惨绿色的墙上,看见自己满手都是黏糊糊的血浆,孟春水意识到这是帮护士往车上抬人的时候沾的。
刚刚只有谎称自己是赵维宗忘带身份证的亲哥,他才勉强被允许在手术单上签字,签的还是“赵春水”。结果一把手拿开,他就发现单子已被印上一条破碎的细长血迹,蜿蜒在雪白纸张上的,是那样灼人的黄色。
他近乎心碎地想,那人怎么流了这么多血?从哪儿流的?
他只知道这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流的。
而流血的人正在墙的另一面做手术。虽然医生告诉他出血只是“重创导致脑后静脉大面积淤血外加全身几处挫伤”导致的,内脏和脑组织并未受损,可孟春水仍觉得无法原谅。一方面他不想原谅自己,另一方面,他不能原谅撞伤赵维宗后又逃逸的人,他是不会让此事就这么过去的。
正在孟春水思索着如何找出肇事司机时,他接到了一个电话——看到来电显示的一刹那,某种可怕的想法炸雷一样在他脑海中爆开,紧接着,孟兆阜的声音从听筒传来:
“怎么样啊儿子,你那位小赵还好吗?”
孟春水强压着脑中嗡鸣,定声道:“……是你。”
孟兆阜没有否认,而是满不在意道:“就知道我这傻儿子肯定愧疚着呢,觉得是那傻小子给他挡了一下,受了伤。其实,本来就不是为了撞你呀。”
“为什么要这么做?”
“对了,我让他们扎个轮胎就好,你怎么还把车给剐了呢,轮胎已经让人给换上了,修车爸爸可不帮你管啊。”
“我问你为什么!你疯了吗!”
“为什么,你问为什么?儿子,自己干的好事自己应该清楚啊,爸爸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跟我说谎!”孟兆阜冷笑一声,又道,“别以为你在公司干得风生水起的,就能随随便便蒙我,你跟那位小朋友死灰复燃有一阵子了吧,我等到现在才动手,还不够仁慈吗?”
“……”
“当初你怎么答应的?我孙子还没影呢吧?爸爸的瘤子可是越长越大了,住在疗养院里,我这颗心,可真是放不下来啊。”
孟春水只觉得完全说不出话。
孟兆阜继续道:“况且,我专门让人轻轻撞一下就好,可没有要小赵的命哦,毕竟那么可爱一孩子,爸爸也很疼他呢。那段小录音也没有给任何人听哦。”
“你是在警告我?”
“哎,这才是我的聪明小子,也没警告那么严重吧,就是告诉你一下,骗我是什么结果。下次我不保证心情这么好。你也可以照顾那小赵一阵子,等人好得差不多了,就快点给我滚回来上班,老老实实给我抱孙子,够人性化吗?儿子啊,可别再做傻事了。”
孟春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的电话,他只觉得眼前的世界好像在爆炸。这就好比一块你捧在手里的、世上仅此一件的珠玉遭了贼,正当你满心愧疚地怪自己没保护好它的时候,却得知正因为它是“你的珠玉”,贼才会盯上。
这就好比,他站在悬崖边上,满手鲜血地跪着,意识到曾经费尽心思给赵维宗和自己营造的世外桃源,向来都不过是愚蠢至极的痴心妄想。
孟春水已对疼痛感到麻木,此时他心里只有恨,黑血一样的恨。他憎恨孟兆阜那个疯子,可他更恨身为那人儿子的自己。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倘若一年多前,自己能够意志坚定,真正地放过赵维宗,而不是苟且偷生般和他纠缠,那结果必然与现在不同。
多给那人一点时间,他是不是可能已经走出来了?他完全可以找一个和他一样的人,毫无顾忌地站在阳光下,过他们简单的生活。
就算不能,就算自己无论是走是留都只能带给赵维宗痛苦,那也有长痛短痛之间的差别。
孟春水曾想,自己大概已经不配得到幸福,可他还是贪恋那点温暖,正如一个明知道自己已然身处泥沼的人,却还是被爱河的梦幻吸引,自私地一次又一次走进去,于是避无可避污染了那清澈的水流。
从四年前,他决定向父亲复仇开始,孟春水对自己的命运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笑的是,那时他以为自己能够在和赵维宗有关的事情上保有同样的决心,使他不受任何牵连。
但他错了,当他们重逢,当他问他还喜不喜欢自己,当他在他身上哭泣,孟春水心中的堡垒便在一瞬间坍塌。他又突然做梦一样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再陪伴这个人一段时间,同时保护他。
但事实再一次告诉他,大错特错了。
如今的结果全部是因为他心中的侥幸。其实完全不用说得那么无私,什么叫陪伴?什么叫保护?孟春水只是想租个大点的房子,和赵维宗没烦恼地生活在里面,骗自己前路等他的全是希望,做着某种有关幸福的幻梦,直到不能再骗下去的一天到来。
他想这一天永远别到该多好啊,于是有时候也会忘了,处境到底是怎样。
但现在梦遗落了,孟春水终于承认,是他自私,也是他高估了自己。已经不是自责能概括的了,这纯粹是一种自厌,他想杨剪说的道理多对啊,一个人,他是祸害那就是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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