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许稚柳常常回忆起那时的容嫣。那么年轻清俊,一袭长衣如雪,撑着一把素净的雨伞,一尘不染的站在这灰浊的天地之间,整个天地仿佛都因这身影而莹然生光。
「这孩子不愿跟你去,你要光天化日的在街上抢人吗?」容嫣缓步上前。
那汉子见是个斯文单薄的年轻公子,怯心退了:「你是什么人?我管我自己儿子,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自己儿子?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阿猫阿狗,谁要你管?」
容嫣不理那汉子,转向他说:「这人是你爸吗?」
他被容嫣那黑如点漆的眸子一望,脸无端端的红了,拚命摇头。
汉子大怒,扯过他一阵乱打:「臭小子竟敢不认爹,打死你!」
「住手!」
一只又黄又瘦的大手蓦地伸了出来,一把揪住了汉子的拳头。那汉子用尽全力竟然挣不脱。一张黄皮瘦脸凑了过来:「打孩子算什么英雄?有本事你打老子两拳试试?」
那汉子转过身来,突然倒抽一口凉气。眼前的人身量足足高了他一个头,脸如刀削,鼻如鹰勾,一对三角小眼凶光暴射。黄皮汉子露齿一笑,饶是这泼皮顽横一世,也没见过这等狰狞的笑脸。
汉子倒退了两步:「阁,阁下是谁?管什么闲事?」
黄皮大汉咧嘴笑道:「我兄弟要管的事,就是我的事,怎能说是闲事?」
「我,我管自己儿子……」
「你还敢说他是你儿子?」黄皮大汉轻轻揭起衣衫一角,露出一支乌黑的枪管。
汉子脸色大变。
容嫣说:「还不快滚。」
那泼皮扭头就跑。黄皮大汉冲他大声说:「若还想找碴,只管到警察局便衣队来找老子杜长发!」
听说是警察局的人,那人屁滚尿流跑得更快了。容嫣看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小叫花在一旁偷偷看着他的笑脸,心里一松,刚才被打过的地方也不太痛了。看那坏人跑得如此狼狈,忍不住也偷偷的一笑。
容嫣转过头来,正看到这孩子腼腆的笑意,这小脸虽脏,却掩不住眉清目秀。
容嫣心里一动:「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容嫣第二次跟他说话。他紧张得舌头打结:「我娘叫我,柳,柳儿。」
那叫杜长发的汉子在一旁说:「容兄弟,咱们快走吧。回去晚了,你家老子又该担心了。」
「发哥,等等。」容嫣又问他:「你家大人呢?」
柳儿摇头:「没有……大人了。」
「哦?」容嫣一怔:「那你怎么来这里的?」
「爸爸,死了,妈妈带我来这里找叔叔,找不到。妈妈病了,找不到饭吃,我们都没有饭吃,我饿。妈妈死了以后。我好饿。」
容嫣皱起眉头。环目这上海花花世界,淑女绅士,灯火酒绿的背后却尽是这种人间惨事。
杜长发催促:「战乱时期,这种小叫花子到处都是,你哪管得过来?给他两个钱买点东西吃也就算了。」
容嫣点点头,摸出一个银元递给他。他看着那双又白又细的手,竟然不敢去接。
容嫣把钱塞在他手里,微微一笑:「好好拿着,别弄丢了。」
容嫣和杜长发转身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只见那小叫花子像小狗一样跟在自己身后。
容嫣问:「你跟着我干嘛?」
他不说话,只可怜巴巴的看着容嫣。
容嫣想了想,又多摸了一个银元塞进他手里:「自己去买吃的,别再跟了啊?」
走了几步,回头,那孩子还是保持身后几步之遥的距离。
杜长发沉了脸:「小叫花子,站在那儿别动!」
他被杜长发那张凶脸吓到了,捧着银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巴巴的看着他们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离开。
他眨巴着眼睛,不知过了多久,站得脚酸了,慢慢的蹲了下去。他又冷,又饿,孤苦无依。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人来到他身边,撑着伞蹲了下来:「傻孩子,你真的站在这里不动?」
柳儿抬起头,看到那张雪白的面孔,斜挑的长眉下,一双墨玉般的眼睛满含笑意。那辆黑轿车停在不远处,车门开着。他愣愣的,不敢相信这是什么意思。
「来吧。」容嫣上了车,探出身来问他:「你不是想跟着我吗?到底上不上来?」
他恍然大悟,像小狗一样欢喜的跑过去,跳上车。
在车上,他听见这少爷说:「我叫容嫣,在家排行第二,你以后叫我二爷就是了。」
就是这个名字,他记了一生一世。
人生的际遇如此奇妙,正如柳儿从北方流落上海,又在上海街头遇到了容嫣。
那时柳儿并不知道,容嫣这两个字在上海滩可谓是鼎鼎大名。
只要是略知京戏的人就不会不知道华连成的容二爷──同光十三艳之首的名伶容岱之孙,上海最出名戏班子的当家花旦,当今戏曲界最顶尖的红角儿。
容嫣之父,容修也是一代名旦,扮相唱腔尽皆华美,长的是刀马旦工。只是近年来年事渐高,色驰意懒,于是便专注经营华连成的一份家业,归隐后台做他的容老板去了。
容嫣十岁学戏,十五登台,才华横溢,色艺双绝,十八岁名满京师。他唱腔清丽悠扬,被无数京剧票友追捧,称为「三代名旦一容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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